除夕夜,紫禁城万籁俱寂,唯有零星的鞭炮声偶尔划破夜空。东宫太子寝殿内,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室喜庆。龙凤呈祥的大红喜被平铺在床上,绣工精致;桌上摆着一对交颈相拥的鸳鸯戏水青瓷瓶,旁边是两只并排摆放的酒杯,里面的合卺酒纹丝未动;殿门上方,一个鲜红的同心结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沈知微端坐在床沿,凤冠霞帔还未卸下,沉重的头饰压得她脖颈有些僵硬。大红盖头半垂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一身正红,本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此刻却像一尊精致却没有魂魄的娃娃,一动不动地坐着。
殿内很冷,即使地龙烧得很旺,沈知微还是觉得那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冒,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天色从微亮变成暮色四合,又从暮色四合变成寂静深夜。蜡烛已经燃了大半,蜡油一滴一滴往下淌,在烛台上积成了小小的山丘,像凝固的泪。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上精致的刺绣。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一针一线,耗尽了无数心血。可现在看来,那盛开的莲花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
窗外又传来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夹杂着隐约的笑语。那是别处宫苑的欢声笑语,属于这个喜庆节日的热闹,却与这东宫太子寝殿格格不入。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沈知微微微抬起头,透过盖头的缝隙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门还是没有开,那个本该属于她的新郎,迟迟没有出现。
她知道他在哪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疼。她是沈太傅的嫡长女,自小饱读诗书,知书达理。与太子萧景琰的婚事,是皇上亲自赐的婚,风光无限。所有人都说她好福气,能嫁给当朝太子,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福气背后,藏着多少心酸。萧景琰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她的位置。那里住着一个叫苏柔的宫女,温柔婉约,楚楚可怜,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沈知微轻轻叹了口气,胸口的闷痛又加剧了几分。她不是没有争取过,也不是没有期待过。她以为,成婚之后,他总会给她几分体面,总会试着看看身边这个叫沈知微的妻子。可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连呼吸都屏住了。是他回来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低语声。一个女声娇柔婉转,带着几分羞怯和得意:"殿下,夜深了,您不去陪太子妃吗?今天毕竟是你们的新婚之夜......"
是苏柔的声音。沈知微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希望,像被冷水浇灭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显而易见的温柔:"不必管她。孤说了,今晚要陪你守岁。"
沈知微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殿外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她已经听不清具体内容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不必管她。"
原来,在他心里,她真的如此无关紧要。他甚至不愿意踏入这个本该属于他们两人的新房一步,宁愿陪着另一个女人在外面守岁。三年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需要完成的仪式。而她这个太子妃,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沈知微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失望和心痛。她抬手,想要捂住胸口,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声音渐渐远去。沈知微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是一尊被遗弃的雕像。盖头下,她的眼眶慢慢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哭有什么用呢?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流泪,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充满期待和温柔的眼眸,已经变得空洞而冰冷。里面最后一点温情消失殆尽,只剩下死寂般的平静。
够了,真的够了。沈知微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要再这样自欺欺人,不要再这样卑微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她缓缓抬手,手指触碰到那片鲜红的盖头。布料光滑而柔软,却像有千斤重。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用力,将盖头掀了下来,扔在一旁。
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直,唇瓣饱满。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了。
沈知微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她穿着凤冠霞帔的样子,依旧是美得惊人,只是那份美丽带着一种破碎的苍凉。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露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容。
从今天起,沈知微,不再是那个痴傻等待爱情的女子了。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工整的小楷。那是她早就拟好的和离协议。婚前她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永远不会用到它。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沈知微将协议小心翼翼地取出来,走到桌边,将它平整地铺在桌面上。然后,她就静静地站在桌旁,等待着那个迟迟不归的新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蜡烛又燃尽了一根。殿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比刚才更重,还带着明显的酒气。
沈知微的心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协议上。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萧景琰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陌生的脂粉香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此刻眼神迷离,带着几分醉意。
看到站在桌旁的沈知微,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还没睡,甚至连凤冠霞帔都没卸。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被冷漠取代。
"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沈知微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他。烛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异常清亮,像淬了冰的寒星。
萧景琰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眼神?"
沈知微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将桌上的和离协议往前推了推,推到了萧景琰面前。
协议书的纸张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萧景琰的目光落在上面,起初还有些迷茫,不明白那是什么。当他看清上面的字迹和内容时,瞳孔猛地一缩,醉意瞬间醒了大半。
"和离协议?"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知微,语气里充满了错愕,"沈知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殿下,我们和离吧。"
"和离?"萧景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伸手抓起那份协议,随意地扫了几眼,然后猛地将它扔在地上,"沈知微,你闹够了没有?新婚之夜,你就给我玩这出?"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沈知微看着落在地上的协议,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没有闹。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萧景琰怒极反笑,一步步逼近沈知微,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沈知微,你以为你是谁?敢跟孤提和离?你别忘了,你是孤的太子妃,是皇上亲赐的婚!"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盛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放在以前,沈知微或许会害怕,会退缩。但现在,她的心已经死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迎着萧景琰愤怒的目光,挺直了背脊,语气坚定:"我没忘。但我也没忘,殿下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太子妃。与其这样互相折磨,不如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萧景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神更加冰冷,"沈知微,你以为这东宫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以为这太子妃的位置是你可以随意丢弃的?"
"不然呢?"沈知微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难道要我留在这里,看着殿下与苏柔姑娘恩爱缠绵,自己独守空房,当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吗?殿下,我沈知微还没有那么贱。"
"你!"萧景琰被沈知微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他没想到,一向温婉柔顺的沈知微,竟然会说出这样尖锐刻薄的话。
沈知微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协议,重新递到萧景琰面前:"殿下,我知道您现在可能无法接受。但我希望您能认真考虑一下。三日之内,请给我答复。否则,我会亲自去面见皇上,自请废黜婚约。"
"你敢!"萧景琰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倒,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溅到了沈知微的手背上。
"嘶——"沈知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传来一阵灼痛感,很快就红了一片。
但她没有松手,依旧固执地将协议举在萧景琰面前,眼神坚定而冰冷:"我说到做到。"
看着沈知微手背上的红痕,和她那双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睛,萧景琰的怒火中,突然夹杂了一丝别的情绪。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一种让他感到陌生和不安的坚定。
他看着沈知微苍白的面容,看着她手背上那片刺眼的红痕,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冷,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别开视线,冷哼一声:"简直是胡闹!孤没时间陪你疯!"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决绝。
"砰"的一声,殿门被重重关上,留下沈知微一个人站在原地。
沈知微缓缓放下手,看着那份依旧完好的协议,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她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她将协议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碎掉的茶杯,泼洒的茶水,还有那份被丢弃的协议。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仿佛失去了灵魂。
收拾完一切,她走到烛台前。看着那跳跃的烛火,映照着满室的喜庆,却显得那么刺眼。她伸出手,一根接一根地吹灭了那些蜡烛。
随着蜡烛的熄灭,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沈知微重新坐回床沿,黑暗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她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缓缓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萧景琰,你不是想和苏柔双宿双飞吗?我给你机会。"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三年。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你登基为帝,我自请废后。到时候,你我之间,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给苏柔一个名分,而我,也终于可以获得自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底迅速生根发芽。三年之约。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也是给萧景琰的期限。
沈知微攥紧了冰凉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这三年会很难熬,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泛起了微光。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沈知微的漫长等待,也才刚刚开始。
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红烛已冷,人心已死,从今往后,她沈知微,只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