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星海大学浸泡在雨水里。林晚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岔路口，手机屏幕上的导航地图糊成一团旋转的色块。她第无数次划开锁屏，水滴顺着刘海滑进脖颈，激得她缩了缩肩膀。
“前方直行五十米后右转……”机械女声戛然而止，电量图标闪烁两下彻底熄灭。
“不是吧？”林晚绝望地抬头。雨幕中，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径在眼前铺开，左边立着块字迹斑驳的“逸夫楼”木牌，右边则指向一片金灿灿的银杏林。她明明记得迎新指南上说，美术系报道点穿过银杏林就是——可这片林子越走越深，满地湿透的落叶像粘稠的陷阱，每一步都溅起泥浆。行李箱轮子卡进石缝，她用力一拽，重心后仰跌坐在泥水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规律的脚步声穿透雨声逼近。林晚慌忙抬头，只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从银杏林深处走来。那人撑着一把纯黑的伞，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和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他步履从容，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而是什么庄严的红毯。白衬衫的袖口随意挽到肘部，露出冷白的小臂。雨水在他伞沿汇聚成断续的水帘，将他与这个湿漉漉、乱糟糟的世界隔开。
林晚挣扎着想站起，湿透的帆布鞋却在落叶上一滑。慌乱中，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最近的支撑物——恰好是那人怀中一摞厚实的精装书。
“哗啦！”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几本深蓝色硬壳书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笨拙的弧线，精准地砸进一洼浑浊的积水里。泥浆四溅，瞬间在精美的烫金封面上晕开丑陋的棕黄花斑。一本摊开的书页上，一只压制的、翅膀残缺的蝴蝶标本被污水浸透，脆弱得触目惊心。
空气凝固了。
黑伞缓缓抬高。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伞下是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英俊的脸，却像被西伯利亚寒流冻过。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毫无波澜地垂下，盯着书页上蔓延的污渍。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滑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下，砸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嗒”声。
林晚被那眼神冻得一哆嗦，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对…对不起！同学！我不是故意的！”她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去捞水坑里的书。指尖刚碰到湿透的书脊，一只冷白的手已经先一步伸了过去。
他避开了她的手。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
他沉默地捡起书，指尖捏着书脊边缘未被污染的地方，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病菌。泥水顺着书角滴滴答答落下，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色球鞋旁晕开一小圈污迹。他盯着那污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抬起眼。那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审视，从她溅满泥点的白球鞋，湿透贴在额头的刘海，一路扫到她沾了泥浆的手。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污染等级。
林晚的脸颊瞬间烧起来，一半是窘迫，一半是被冒犯的怒意。
下一秒，他空着的那只手伸进裤袋。不是纸巾，也不是手帕。他掏出的，是一小包独立密封的消毒湿巾。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雨幕中异常清晰。
他抽出一片，展开。雪白的湿巾散发着刺鼻的酒精味。他极其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书封上的泥点，每一个边角缝隙都不放过。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精密仪器。
擦完书，他抬眸，视线再次落在林晚那只沾了泥的手上。他沉默地将那片用过的湿巾折好，丢进旁边的分类垃圾桶（“其他垃圾”），然后又抽出一片崭新的、散发着同样刺鼻气味的湿巾。
他捏着湿巾一角，递到林晚面前。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湿巾，避免任何直接接触。
“擦手。”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冰珠砸在金属盘上，“细菌携带者。”
“……”
林晚脑子嗡的一声，最后一丝歉意被这句话烧得干干净净。她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手，指骨修长匀称，本该是赏心悦目的艺术品，此刻却只让她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白瞎了这么张帅脸！”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心底咆哮。她猛地抬头，想用眼神狠狠瞪回去，却撞进他深潭般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陈述事实般的漠然。这种漠然，比任何刻意的羞辱都更让人难堪。
她没接那片湿巾，只是用力在自己同样脏兮兮的牛仔裤上蹭了蹭手，留下更明显的污痕。
“晚晚！我的祖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个高亢的女声穿透雨幕，带着明显的焦急。苏晓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拽住林晚的胳膊，看到她一身狼狈和对面冷面煞神般的人，瞬间脑补了十万字霸凌现场。
“你谁啊？欺负我们新生是不是？”苏晓把林晚护在身后，叉着腰，像只炸毛的猫，警惕地瞪着撑黑伞的男生。
男生似乎连解释的意愿都没有。他最后看了一眼林晚蹭在裤子上的泥手印，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看到原始生物的意味。他收起那包湿巾，将几本污损的书重新抱好（依旧只捏着干净的书脊边缘），黑伞微倾，隔绝了所有目光，转身，踩着满地狼藉的落叶，步履依旧从容平稳，消失在银杏林深处。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林晚和苏晓的幻觉。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刺鼻的消毒水味，提醒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被苏晓半拖半拽地拉到美术系报道点，林晚整个人还是懵的。湿衣服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但更难受的是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报道流程机械地完成，领了宿舍钥匙，苏晓还在旁边义愤填膺：“那人拽什么拽啊！不就几本书吗？赔他就是了！还‘细菌携带者’？我看他才像刚从福尔马林池子里爬出来的僵尸！”
林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说话。脑海里反复回放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刺鼻的消毒水味。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好不容易找到宿舍安顿下来，苏晓已经凭借强大的社交能力摸清了校园论坛的地址。“快看！星海BBS！我们得赶紧熟悉校园动态！”她兴奋地打开笔记本。
林晚没什么兴趣，拿着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直到苏晓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爆出一句响亮的国骂：“卧槽！晚晚！你火了！”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凑过去。
屏幕上，一个被标红加粗“HOT”的帖子挂在论坛首页最顶端。标题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眼里：
**【惊！新生开学日精准碰瓷学神！高清图解“如何引起江屿注意”指南】**
帖子主楼没有文字，只有几张高清照片。
第一张：银杏道上，她狼狈地跌坐在地，一只手正伸向抱着书的男生（江屿），角度刁钻得像她主动扑上去扯书。
第二张：男生（江屿）冷着脸递出消毒湿巾，她则一脸“倔强”地别开脸，手蹭在脏裤子上。
第三张：苏晓冲过来将她护在身后，像极了同伙接应。
最后一张特写：那几本浸泡在泥水里的精装书，尤其是那只被污水彻底毁掉的蝴蝶书签，触目惊心。
发帖人ID叫“真相挖掘机”。
底下评论已经盖起了高楼：
[1L]：卧槽！这届新生这么猛？上来就碰瓷江神？
[2L]：江屿！星海计算机系镇山之宝！高考状元！高岭之花！居然被个路痴新生当街“袭击”？！
[3L]：这女生谁啊？美术系的？看着挺清纯，手段这么野？故意弄脏江神的书？那是绝版精装啊！还有那蝴蝶标本，看着就心疼！
[15L]：楼上懂什么？这叫精准打击！弄脏你最珍视的东西，才能在你心里留下最深的烙印！[狗头保命]
[16L]：学到了学到了！《碰瓷学神指南》已收藏！明天就去撞翻江神的笔记本！[滑稽]
[32L]：只有我注意到江神递湿巾的手吗？呜呜呜神仙手指！连嫌弃人的样子都这么帅！
[33L]：楼上醒醒！重点是这女的脏了江神的书！不可饶恕！人肉她！
“放他娘的屁！”苏晓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角度！这配图！纯属恶意剪辑！老娘这就去喷死这帮键盘侠！”她手指翻飞，键盘敲得噼啪作响，瞬间化身祖安战士。
林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屏幕上的文字和照片扭曲旋转，那些恶意的揣测、刻薄的嘲讽、对那个叫“江屿”的人的狂热维护，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想起他最后那个漠然的眼神，想起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味。原来他就是“江神”，星海大学传说中高不可攀的学神。难怪……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孤立感攥紧了她的心脏。开学第一天，她成了全校闻名的心机碰瓷女。而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江神”，他会怎么想？他大概只会觉得她这个“细菌携带者”的愚蠢和麻烦又升级了吧？
委屈、愤怒、难堪……种种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爆炸。她猛地转过身，抓起桌上的数位板和压感笔，冲出了闹哄哄的宿舍。
画室空无一人，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林晚“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论坛上那些恶毒的评论还在眼前晃动，江屿那张冰冷的脸和消毒湿巾的刺鼻气味顽固地萦绕在脑海里。
她走到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猛地掀开数位屏的保护盖。屏幕亮起，映出她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指尖带着未消的怒气，重重地点开绘图软件。
笔尖在光滑的板面上疯狂游走。线条粗犷，带着宣泄的力道。一座巨大、陡峭、棱角分明的冰山迅速在屏幕上成型。冰山顶端，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衬衫的Q版小人负手而立，下巴微抬，眼神空洞，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寒气。冰山脚下，一个小小的、扎着丸子头的Q版女孩（明显是她自己）正狼狈地揉着摔疼的屁股。
林晚的笔顿了一下，随即，她用力地、狠狠地，在冰山的山腰处，画上了一朵巨大的、几乎有些狰狞的、咧着大嘴笑的向日葵！那向日葵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花瓣像拳头一样狠狠砸在坚冰上！一道夸张的、锯齿状的裂痕从撞击点蔓延开来，贯穿了整个冰山！
还不够解气。她又给冰山顶端的小人头顶画了一个大大的、鲜红的叉号！旁边用爆炸对话框框出几个大字：“洁癖冰山怪！细菌恐惧症晚期！”
画完最后一笔，她重重地按下保存键，看着屏幕上那幅充满暴力宣泄感的涂鸦，胸口的憋闷似乎稍微散开了一点。她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数位屏边缘。窗外，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而冰冷的声响。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画室外走廊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已经悄然站了许久。
许薇宜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着画室里那个伏在屏幕前的纤瘦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轻蔑与好奇的弧度。她指尖优雅地划过自己最新款手机的屏幕，屏幕上清晰地定格着林晚数位屏上的画面——那座被向日葵砸裂的冰山，以及冰山顶端那个被画上红叉的小人。
“呵，有趣。”许薇宜低语，指尖轻点，将这张照片加入了加密相册，命名为：“猎物观察记录 - 01”。她涂着精致裸色甲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选择分享，只是收起了手机。转身离开时，高跟鞋踩在空旷的走廊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嗒、嗒”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而在男生宿舍顶楼一间清冷的房间里，江屿正坐在电脑前。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浏览器窗口开着，正是那个被顶成热帖的《碰瓷学神指南》。他的鼠标没有停留在那些恶意的评论或照片上，而是精准地拖动着进度条，最终停在了一张不起眼的、拍摄角度歪斜的照片角落。
那是在混乱中抓拍的，林晚跌坐在地，仰头看他时，那双被雨水和委屈浸润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林间迷路的小鹿，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毫无攻击性的茫然和倔强。
江屿的目光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数秒。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随即，他移开视线，点开了一个复杂的后台程序窗口，输入了一串指令。光标闪烁，最终定位在一个熟悉的IP地址段上——指向美术系宿舍楼。
他盯着那串数字，深邃的眼底，有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悄然涌动了一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