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织,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青崖山,也笼罩着蜿蜒下山的泥泞小径。雨水冲刷着石阶,汇聚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呜咽着奔向未知的低处。空气中弥漫着土腥、草木腐败和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血气。
左不言的身影,在这片灰蒙蒙的雨幕中,如同一抹移动的墨痕。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早已湿透,紧贴在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脊背上,勾勒出那柄横亘其间的乌黑剑鞘的轮廓。剑鞘沉默,冰冷,雨水冲刷其上,不留痕迹,唯有旧痕在阴暗天光下显得愈发深邃。沉重的分量压着肩胛骨,每一步踏在湿滑泥泞的山路上,都留下一个清晰、深陷、旋即又被雨水冲刷模糊的脚印。
他没有回头。明德书院那象征着秩序与安宁的飞檐斗拱,早已被雨雾和山峦彻底吞没。身后的路,连同那个沉默避世的少年,一同埋葬在昨夜的血雨腥风里。前方,只有被雨水模糊的、无穷无尽的山道,以及山道尽头那片被世人称为“江湖”的、更加混沌未知的泥沼。
怀中,那枚染血的半枚玉佩紧贴着心口。冰冷的玉质,却因他身体的温度而不再刺骨,反而传递出一种微弱的、持续的暖意,如同母亲最后残存的气息。这暖意,是唯一能稍稍驱散心头那彻骨冰寒的东西,也是唯一能压住身后剑鞘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冰冷肃杀的牵引。
“影蚀…” 这两个字在左不言的齿缝间无声碾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院长崔明远提供的信息极其有限:一个庞大、隐秘、只认钱和信物的杀手组织,巢穴未知,雇主更是迷雾重重。线索似乎只有母亲手中那半枚玉佩——“春秋钥”,以及昨夜那两个逃脱的“无面”杀手。
玉佩在他掌心摩挲着,断口处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这半枚玉,究竟是何物?为何引来杀身之祸?它与“春秋”二字又有何关联?线索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应。
下山的路径漫长而寂静,只有雨声、脚步声和他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体内的经脉依旧隐隐作痛,那是昨夜强行引动父亲剑意留下的暗伤。那股冰冷磅礴的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蛰伏在血脉深处,如同沉睡的怒龙,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甸甸的回响。左不言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气息,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厌恶这股力量,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危机四伏的泥途,它是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依仗。
临近山脚,泥泞的小径汇入一条稍显宽阔、同样泥泞不堪的土路。路旁歪斜的界碑上,“青牛镇”三个模糊的刻字,在雨水的冲刷下依稀可辨。空气里除了雨水的湿冷,开始混杂起牲畜粪便、劣质酒水和烟火气的复杂味道。镇口几间低矮破败的茅屋在雨中瑟缩,烟囱里冒出的灰烟被雨水压得几乎抬不起头。
左不言放缓了脚步。他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脚,整理湿透的衣物,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信息。关于“影蚀”,关于最近山下诡异的失踪案,关于任何可能与那半枚玉佩相关的蛛丝马迹。明德书院的教习们讳莫如深,这市井之地,或许能听到一些被风雨带来的、零碎的低语。
他选择了镇口一家看起来最为简陋、也最不起眼的客栈。招牌被雨水泡得发白,歪歪扭扭写着“安歇”二字,木门半掩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烧酒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与门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不大的厅堂里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不安地跳动。几张油腻的方桌旁零散坐着几个客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正就着粗瓷碗里的浑浊酒水啃着猪蹄,油光满面;两个穿着短褂、像是脚夫模样的汉子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神疲惫;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却显得潦倒落魄的中年书生,正对着半碟茴香豆唉声叹气。
左不言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浑浊的死水。他浑身湿透,背负着那柄即使在昏暗中也显得格外突兀的乌黑剑鞘,沉默地走到最角落一张空桌旁坐下。店小二是个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破旧短褂,脸上沾着几点煤灰。他有些畏缩地凑过来,声音细若蚊呐:“客…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要点什么?”
“一间房。热水。” 左不言的声音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解下腰间一个同样湿透的粗布小包,里面是母亲为他准备的几块碎银和几枚铜钱——这几乎是他们母子所有的积蓄。他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块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店小二飞快地抓过银子,点头哈腰:“好嘞!热水马上送来!房间在二楼最里头,清…清净!” 他转身小跑着去了后厨。
厅堂里短暂的安静被打破了。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左不言,在他身后的剑鞘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那屠夫啃猪蹄的动作停了一瞬,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两个脚夫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落魄书生则偷偷瞥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对着茴香豆发愁。
左不言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解下背后沉重的剑鞘,横放在双腿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裤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凝。他闭目调息,尝试着梳理体内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同时将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般悄然散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
“…昨个儿夜里,西头王寡妇家的傻儿子…也…也没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这都第几个了?官差查了又查,屁都没查出来!”
“邪门!太邪门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呐,八成是…是山里的东西跑出来了!”
“听说…明德书院后山那片禁地,最近也不太平?剑气躁动得吓人,有巡山的教习都受了伤…”
“书院?哼,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我看这青牛镇,是待不下去了…”
“对!赶紧走!等这雨小点,老子就去投奔远房表舅…”
低沉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入左不言耳中。失踪…后山禁地…剑气躁动…这些信息碎片与他在书院藏书楼偷听到的教习谈话隐隐印证。青牛镇的失踪案,绝非偶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影蚀?还是其他势力?母亲的血仇,似乎只是这巨大漩涡中溅起的一朵血花。
“客官,您的热水。” 店小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左不言脚边,又放下一块粗布手巾。“房间给您收拾好了,楼梯上去右转最里面那间。”
左不言睁开眼,点了点头。他拿起手巾,浸入温热的水中,拧干,擦拭着脸颊和脖颈。温热的水汽暂时驱散了皮肤的寒意,却无法温暖内心的冰冷。他站起身,准备上楼。
就在这时!
“吱呀——”
“砰!”
客栈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三个身影堵在了门口,挡住了外面灰暗的天光。
为首的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满脸横肉,敞着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和一条狰狞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嘴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脸上。他肩上扛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刀背上的铁环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正是刚才还在啃猪蹄的那个屠夫!他身后跟着两个獐头鼠目的跟班,一个手里掂量着两把短斧,另一个则握着一根粗大的哨棒,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厅堂内。
“妈的!这鬼天气,晦气!” 刀疤屠夫啐了一口浓痰,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厅堂内噤若寒蝉的客人,最后如同毒蛇般死死钉在了角落里的左不言身上,或者说,钉在了他双腿之上那柄乌黑的剑鞘上。
贪婪!毫不掩饰的、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的贪婪!
“小子!” 刀疤屠夫扛着鬼头刀,大踏步地朝着左不言的角落走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他脸上横肉抖动,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口臭扑面而来。“看你背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挺沉啊?爷们几个淋了雨,心里憋着火,借你这玩意儿瞧瞧,给爷解解闷儿!”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形成包夹之势,脸上带着狞笑。掂着短斧的家伙嘿嘿笑道:“疤哥说得对!识相的,赶紧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嘿嘿…” 他掂了掂手中的斧头,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厅堂里瞬间死寂。其他客人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子底下。角落里的落魄书生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茴香豆都掉在了桌上。店小二躲在柜台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刺向左不言。不是昨夜那种阴诡致命的刺杀,而是市井泼皮赤裸裸的、带着贪婪和暴虐的恶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刀疤屠夫那双充满贪婪和凶戾的眼睛。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他清瘦冷峻的脸颊,那双眼睛深处,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需要信息,需要安静,不想惹麻烦。尤其不想在这种地方,为这种无谓的冲突,提前暴露自己。
“此物无用,亦不值钱。” 左不言的声音依旧清冽,如同冰珠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站起身,将剑鞘重新背在身后,动作沉稳,仿佛眼前凶神恶煞的三人不过是三块碍路的石头。“让开。”
“让开?” 刀疤屠夫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震得屋顶的灰尘又落下一片。“哈哈哈!在这青牛镇,还他娘的没人敢让老子‘让开’!小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他眼中凶光爆射,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恶风,直接抓向左不言的肩膀,显然是想连人带鞘一起揪过来!“给老子拿来吧!”
就在那粗壮油腻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左不言肩膀的刹那!
左不言的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极其细微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刀疤屠夫势在必得的一抓,竟然落空!五指狠狠抓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嗯?!” 刀疤屠夫一愣,脸上横肉一抖,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少年竟有如此诡异的身法。
然而,左不言的退避并未结束。就在他侧身滑步的同时,左手如同穿花拂柳般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一拂。桌面一角,店小二先前送来的一把算账用的老旧黄铜算盘旁,散落着几粒备用的、比黄豆略大的黄铜算盘珠。
唰!
两粒铜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弹射而起,精准无比地落入左不言的指缝之间!
没有丝毫停顿!左不言左手手腕一抖,动作快如闪电!那两粒小小的铜珠,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划出两道微不可察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淡金色细线!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投入烂泥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刀疤屠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只觉得左右肩窝处猛地一麻,紧接着是两股尖锐冰冷的刺痛感瞬间穿透肌肉,直抵骨骼深处!一股强烈的酸麻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两条手臂!
“呃啊!”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原本抓向对方的手掌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握着鬼头刀的手也猛地一松,沉重的鬼头刀“哐当”一声砸落在泥水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魁梧的身体晃了晃,脸上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疤哥!” 两个跟班大惊失色,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握哨棒的那个反应稍快,怒吼一声:“找死!” 粗大的哨棒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左不言的腰肋狠狠横扫而来!
另一个掂短斧的也反应过来,怪叫一声,手中双斧一错,一上一下,如同恶狗扑食般朝着左不言的双腿和胸腹凶狠劈砍!
面对夹击,左不言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横扫的哨棒和下劈的短斧。身体如同鬼魅般再次向侧后方滑步,动作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横扫的棍影。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并拢如刀,精准无比地切在持斧汉子握斧的手腕内侧!
这一击快、准、狠!蕴含的力量并不算特别巨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劲力!
“啊!” 持斧汉子只觉得手腕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再也握不住斧柄!两柄短斧脱手飞出,“叮当”两声砸在远处的墙壁上,火星四溅!
左不言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停滞。切中对方手腕的右手顺势向下一压,五指张开,如同鹰爪般扣住对方因剧痛而前倾的肩膀,借力一带!同时左脚如同灵蛇般无声探出,脚尖在持棍汉子因横扫而前倾的小腿迎面骨上轻轻一点!
这一带一点,时机、力道、角度,都精准得令人发指!
持斧汉子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从肩膀上传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被带得向前猛扑出去!而持棍汉子小腿被点中,剧痛之下重心顿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
“砰!”
一声闷响!两个跟班如同两辆失控的破车,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头对头,胸对胸!撞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惨叫着滚做一团,在泥泞的地面上挣扎呻吟,一时半会儿竟爬不起来。
从刀疤屠夫出手抓人,到两个跟班倒地哀嚎,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不过三五个呼吸之间!
厅堂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地上三人痛苦的呻吟。所有旁观的客人,包括那个店小二和落魄书生,全都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他们只看到那少年似乎动了几下,然后…凶名赫赫的疤屠夫就丢了刀,两个跟班就自己撞成了滚地葫芦?这…这简直是妖法!
刀疤屠夫捂着剧痛酸麻、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肩,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手下,再看向那个依旧沉默地站在角落阴影里、仿佛从未动过的少年,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这个手上沾过不少人命的屠夫都感到毛骨悚然!对方甚至…连背后的剑鞘都没碰一下!
“你…你…” 刀疤屠夫嘴唇哆嗦着,想放几句狠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想起最近镇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诡异失踪案,又联想到昨夜隐约从山上书院方向传来的、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剑鸣…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小子…莫不是从山上下来的…那种人?!
左不言的目光淡淡扫过刀疤屠夫惨白的脸,又掠过地上呻吟的两人,最后落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店小二身上。“房间钥匙。”
店小二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抖抖索索地递过去。
左不言接过钥匙,不再看厅堂内任何人一眼,背着那柄乌黑沉默的剑鞘,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梯。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厅堂里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压抑的喘息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后怕的抽气声交织在一起。
“妖…妖怪…” 一个客人牙齿打颤,低声说道。
“闭嘴!不想活了!” 立刻有人呵斥。
刀疤屠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为一片死灰。他怨毒地看了一眼楼梯方向,又看了看自己依旧麻木无力的双手,最终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鬼头刀,对着两个还在哼哼唧唧的手下低吼道:“废物!还不快起来!走!” 三人互相搀扶着,如同丧家之犬般,踉跄着冲出了客栈大门,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白日的喧嚣和惊惧被深沉的黑暗吞没,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瓦片,如同无数冰冷的指节在叩击。青牛镇彻底沉入死寂,连狗吠声都消失无踪,一种不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左不言盘膝坐在二楼最角落房间的硬板床上。房间狭小、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凳,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和灰尘气息。窗户纸破了几处,冷风裹挟着湿气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闭着双目,五心向天,努力运转着在书院学到的、最基础的儒家养气法门。气息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地流转,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河道里穿行,每一次循环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丹田气海中,那股源自父亲的、冰冷磅礴的剑意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在昨夜被强行唤醒后,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不断地冲击着他脆弱的意志堤坝。母亲玉佩传来的温润暖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艰难地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冰冷侵蚀。
剑鞘横放在膝头,乌黑的鞘壳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能吞噬光线,冰冷沉重。鞘身上那几处细微的旧痕,在黑暗中似乎比白日更加清晰了一些,隐隐勾勒出某种玄奥难言的轨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冰冷的鞘壳,一种微弱却清晰的脉动感传来,仿佛这死物内部,沉睡着一颗冰冷而强大的心脏。
“影蚀…无面…” 左不言的意念沉凝。白天客栈里的冲突不过是泥沼边缘的一点涟漪,真正的毒蛇依旧潜伏在暗处。母亲遇害的画面,那三道鬼魅般的身影,还有为首者怨毒扭曲的声音,如同刻刀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线索渺茫,如同大海捞针。这青牛镇的失踪案…是否与他们有关?
就在他心神沉入推演与警戒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如同钢针摩擦耳膜的震鸣,毫无征兆地从膝头的乌黑剑鞘深处传来!这震鸣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冰冷刺痛!
左不言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嗤!嗤!嗤!”
三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风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窗外密集的雨幕!声音来自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屋顶、窗外、以及…房间唯一的木门门缝!
三道幽暗的、只有手指长短、泛着诡异蓝黑色泽的细针,带着刺骨的阴寒气息,如同三道来自幽冥的索命符,精准无比地射向左不言的眉心、咽喉和心口!速度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针尖上淬炼的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影蚀!无面杀手!他们果然如跗骨之蛆,追来了!而且选择的时机歹毒无比,正是他心神沉入内视、气息运转的微妙关头!
杀机临头,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左不言体内那被压抑的、冰冷狂暴的剑意如同被投入火星的炸药桶,轰然爆发!一股源自本能的、对死亡的极致抗拒和守护母亲的执念,瞬间压倒了一切!
“喝!”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他盘坐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违反常理地向后猛地仰倒!同时,膝头那柄乌黑的剑鞘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在主人意志爆发的刹那,发出一声更加清晰、更加急促的嗡鸣!
嗡——!
剑鞘凭空弹起!化作一道沉重的乌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瞬间横亘在左不言仰倒的身躯上方!
“叮!叮!叮!”
三声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房间内炸响!火星四溅!
三道致命的幽蓝毒针,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壁,被那横空出现的乌黑剑鞘精准无比地格挡下来!毒针撞击在冰冷的鞘壳上,发出刺耳的锐响,蓝黑色的毒液飞溅,在鞘壳表面留下几点腐蚀的痕迹,发出“滋滋”的轻响,随即被鞘壳深处更冰冷的剑意瞬间冻结、湮灭!
挡下了!
然而,袭击并未停止!
就在毒针被格挡的瞬间,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伴随着被强行撕裂的窗纸和门板碎片,如同三道漆黑的闪电,从三个方向同时扑入狭小的房间!浓烈的、带着血腥和阴冷腐蚀气息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为首一人,正是昨夜逃脱的、那试图凝聚黑芒击杀柳婉的黑衣人首领!他面具下露出的双眼,充满了怨毒、惊惧以及一种必杀的疯狂!他手中不再是匕首,而是一柄通体漆黑、弯曲如蛇、刃口泛着幽蓝光泽的奇形短刃,直取左不言因后仰而暴露的咽喉!速度快到极致!
另外两道身影,一人如同壁虎般贴地滑行,手中淬毒短剑无声无息刺向左不言腰肋;另一人则从上方扑下,指爪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抓向他的天灵盖!
绝杀之局!比昨夜更加凶险!狭小的空间,三名配合默契、悍不畏死的“无面”精锐,务求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