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周的社团活动日,我们的平静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文慧请假去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活动,教室里只有我和周暮。我们并排坐在窗边的位置,分享着一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周暮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念着聂鲁达的诗句:“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
教室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辨认出刺猬般的短发和宽厚的肩膀。
“靠,还真有人在这鬼地方。”男生的声音粗犷而响亮,带着明显的不屑。
周暮的诗集啪地合上了。我抬头看向闯入者,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陈野,高三(7)班的“校霸”,学校足球队队长,传闻中打过三次群架都没被开除的风云人物。
“你们就是那个什么破文学社的?”陈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他环顾四周,目光在积灰的书架和褪色的海报上扫过,最后落在我们身上,“这地方跟停尸房似的。”
周暮的身体微微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集封面。我鼓起勇气开口:“这里是旧文学社的活动室……你是新加入的成员吗?”
陈野嗤笑一声,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反着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开什么玩笑,我像是会读诗的人?”他凑近我们,身上传来淡淡的烟草味,“我是被罚的。李主任说我不参加社团活动就不让我踢决赛。”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社团处罚通知单。周暮依然沉默,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不适,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像是试图让自己隐形。
“所以,”陈野把通知单拍在桌上,“你们平时在这儿干嘛?念经?”
"我们读书,讨论,有时也写作。"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如果你不想参加,其实可以……”
“可以什么?溜走?”陈野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那可不行,李老头会查岗的。”他突然伸手拿过周暮面前的诗集,“让我看看你们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周暮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还给我。”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与平时判若两人。
陈野挑了挑眉,不但没还,反而故意翻开书大声念起来:“‘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哇哦,这么肉麻?”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你们天天就在这儿念这些情啊爱啊的?”
“把书还给他。”我站起来,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陈野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哟,小不点还挺有脾气。”他合上书,却没有还给周暮,而是随手抛向空中又接住,“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他指着周暮,“跟我掰手腕,赢了我就把书还你,乖乖当个安静的美男子。输了嘛……”他坏笑一下,“你就得当着全班的面念这首情诗。”
周暮的脸色变得苍白,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我知道他有严重的社交恐惧,在众人面前朗读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不公平。”我挡在周暮前面,“书本来就是他的,凭什么要比赛才能拿回来?”
陈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睛眯了起来:“你们俩什么关系?男女朋友?”他突然伸手抓住周暮的手腕,“让我看看小白脸有什么本事……”
下一秒,陈野的表情变了。他猛地扯起周暮的袖子,露出了那些我曾在无意间看到的伤痕——新旧交错的刀疤和抓痕,在苍白的手臂上格外刺目。
空气仿佛凝固了。陈野松开手,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后退一步:“我靠,你该不会是个……”
“闭嘴!”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抢回诗集塞给周暮,然后用力推了陈野一把,“滚出去!”
陈野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随即变成了恼怒:“找死啊你?”他扬起手,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看到周暮挡在我前面,抓住了陈野的手腕。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瘦削,却站得笔直。
“别碰她。”周暮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一样冷。
陈野挣开他的手,冷笑一声:“疯子配泼妇,绝配。”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回头丢下一句,“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可不想跟神经病扯上关系。”
门被重重摔上,教室里恢复了寂静。周暮依然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我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周暮……”
他猛地转身,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羞耻:“你都看到了。”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很恶心,对吧?”他试图拉下袖子遮住伤痕,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不。”我握住他的手,小心避开那些伤痕,“只是……让我很心疼。”
周暮的眼睛瞪大了,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低下头,任由我握着他的手。
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斜,教室里充满了金色的光芒。周暮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如果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我轻声回答,“如果不想,我也不会问。”
周暮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更深的痛苦。他慢慢抽回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黑色封面的《雨季手记》:“我写的东西……你想看吗?真正的那些,不只是关于雨和图书馆的部分。”
我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与之前看到的诗不同,这些文字更加赤裸和疼痛,像是直接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一页页翻过去,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的周暮——被父母争吵声淹没的童年,外婆去世后的绝望,用刀片在皮肤上刻下疼痛以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夜晚。
“我外婆去世那天,”周暮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划了最深的那道。当时我想,如果疼痛有形状,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页纸上格外凌乱的字迹,墨水晕开的地方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现在呢?”我轻声问,“还疼吗?”
周暮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有时候。但……不那么频繁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认识你之后。”
这句话像一块温暖的石头落入我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继续翻阅他的诗集。在最后一页,我发现了一首新写的诗,日期是昨天:
“《雨季来信》
我早已学会在黑暗中数自己的骨头,
像清点抽屉里发潮的火柴。
是你把雨滴串成风铃,
在每个关节处挂一盏
不会烫伤手的月亮。
你说要为我包扎那些
被岁月磨破的边角,
却没发现——
当你用目光擦拭时,
所有伤口都开始长出
细小的绒毛。
现在我的阴影变得很轻,
像晒过三天的棉被。
连最深的裂缝里,
都蜷缩着你无意间
遗落的,
一小块晴空。”
我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滴在纸页上。周暮慌乱地伸手想擦,却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出来,浸湿了诗集的一角。
“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
“没关系。”我按住他的手,“你看,我们连闯祸都这么默契。”
周暮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声音,像是冰封的河面第一道裂痕。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回握住我的手:“谢谢。”
“为什么谢我?”
“为了一切。”他的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为了不问我为什么,为了挡在我前面,为了……看完那些诗。”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像是给这一刻镀上了金色的边框。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不再是单方面的暗恋,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某种更真实、更深沉的连接——就像两棵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树,根须在地下悄悄缠绕。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周暮的信息:“下周文学社会有新人来,王老师说的。你还会来吗?”
我毫不犹豫地回复:“当然。不管谁来,我都会在。”
他的回复很快:“那我也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的心像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柔软。我躺在床上,翻看他给我的《雨季手记》,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的男孩,如今正一点一点向我敞开他伤痕累累却依然美丽的世界。
而我要做的,就是像对待那些珍贵的诗句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不让它们再受到任何伤害。
第六周的社团活动日,我们迎来了真正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