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宅的檀木大门,在周桯面前缓缓打开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高级香氛的味道,是周桯在南方小城从未闻过的气息——精致,却也冰冷,像一层紧绷的壳。
他站在玄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的拉杆。箱子是昨晚临时买的,黑色,最普通的款式,和身后这座占地广阔、飞檐翘角的老宅比起来,像粒不小心掉进来的尘埃。箱底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母亲抱着幼时的他,背景是南方常见的青石板路,照片边缘已经磨出毛边,却被小心地塑封着。这是他和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联系,也是他踏进这座牢笼的全部底气。
“二少爷,这边请。”管家福伯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只是那声“二少爷”,喊得有些生硬,像是在吞咽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福伯在周家待了三十年,看着周墨阳长大,早已习惯了“周家长子”的独大,突然冒出来的“二少爷”,让他三十年的规矩都乱了套。
周桯没应声,跟着福伯往里走。脚下的地毯很厚,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让人心慌。走廊两侧挂着大幅的油画,画里的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威严——那是他的父亲,周敬鸿。从童年到少年,再到如今两鬓微霜的模样,一幅挨着一幅,像一部无声的家族史,唯独没有他和母亲的位置。
客厅很大,挑高的穹顶挂着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晃得人眼睛发涩。周敬鸿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手里端着杯茶,紫砂茶杯盖轻轻磕着杯沿,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给这场即将开始的对峙计时。他穿着深色的中式对襟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周桯站在离沙发三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符合晚辈对长辈的礼数,也保留着属于自己的防线。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磨得有些发亮的鞋尖,轻声喊了句:“爸。”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这个男人。以前在照片里见过无数次,在母亲偶尔的提及里听过无数次,真正站到他面前,才发现那声“爸”,比想象中更难出口,舌尖像裹着层砂纸,硌得人生疼。
周敬鸿抬了抬眼,目光扫过他,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来了。”简单两个字,听不出欢迎,也听不出排斥,仿佛他只是家里新来的佣人。
周桯没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知道自己不该期待什么。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去周家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时,他就该明白,那里没有亲情,只有他必须拿到的东西——一个名分,还有母亲应得的补偿。
“这位就是……周桯?”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打破了客厅里的沉默。
周桯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的年轻男人,正从旋转楼梯上下来。男人身形挺拔,肩宽腰窄,熨帖的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露出的手表都透着低调的奢华——那是百达翡丽的限量款,周桯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价值七位数。
他的五官和周敬鸿有七分像,却更精致些,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黑,看人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天生就带着优越感。只是此刻,那优越感里,还掺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疏离。
是周墨阳。周桯在来之前,查过所有关于周家的资料,包括这位名正言顺的长子。二十岁,就读于哈佛商学院,现任周氏集团副总裁,是外界公认的继承人选。照片上的他永远笑容得体,眼神锐利,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刀。
周墨阳没看周桯,径直走到周敬鸿身边,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爸。公司那边还有个会,我过来取份文件。”
周敬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刚刚还还算平静的眼神里,瞬间溢满了不耐,语气里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会议重要,还是家里的事重要?周墨阳,你眼里除了那些报表,还有没有这个家?”
周墨阳的动作顿了顿,握着文件袋的手指紧了紧,骨节微微泛白。他没说话,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
周桯在旁边看着,心里了然。原来这位“正统继承人”,在父亲面前也并不讨喜。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周敬鸿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掌控”,无论是公司还是家人,但凡有一点脱离他的预期,都会引来他的不满。而周墨阳,显然没能完全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我来介绍。”周敬鸿终于把目光从周墨阳身上移开,落到周桯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宣布天气,“这是周桯,以后住家里。”
“住家里?”周墨阳终于正眼看向周桯,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浓的不屑取代。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从周桯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到脚上那双不算合脚的皮鞋,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爸,家里的客房都安排满了,怕是没地方。上个月王董的女儿来住,您让福伯把西厢房都收拾出来了,现在还没腾出来呢。”
他说得客气,条理清晰,甚至还举了例子,仿佛真的在为“客房不足”发愁。但那眼神里的排斥,却像针一样扎人——这里不欢迎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子。
周桯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没必要和一个跳梁小丑浪费口舌。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嘲讽上。
“让福伯收拾间房出来。”周敬鸿打断周墨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住东厢房,离书房近。以后,他也是周家的人。”
“周家的人”五个字,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周墨阳的痛处。他猛地抬头,看向周敬鸿,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攥了攥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爸,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他……他的身份,要是传出去,会影响公司股价的。”
“影响股价?”周敬鸿冷笑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周墨阳的脸,“你要是能把公司的事处理好,用得着担心这些?上次那个东南亚的项目,亏损了多少,你心里没数?还有你二叔,在董事会上处处针对你,你除了忍,还会做什么?周墨阳,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周墨阳脸上。他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那双看向周桯的眼睛,多了层冰冷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匕首,恨不得当场把他凌迟。
周桯看得清楚,却毫不在意。他要的,本就不是谁的欢迎,而是属于他的东西。周墨阳的恨意,对他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情绪。
“周桯。”周敬鸿终于再次开口,这次是对周桯说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明天跟我去公司,先从基层做起,熟悉下业务。”
“好。”周桯应了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周墨阳猛地抬头,看向周敬鸿,眼神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爸,他什么都不懂,去公司只会添乱!基层?周氏的基层也是需要资历的,他一个……”他顿了顿,刻意没说出那个侮辱性的词,却用眼神把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连基本的商业逻辑都搞不懂,您这是拿公司开玩笑!”
“他懂不懂,轮不到你来说。”周敬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语气里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倒是你,与其在这里操心别人,不如想想怎么保住你自己的位置。周墨阳,别以为你是长子,这个位置就一定是你的。”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墨阳心上。他踉跄了一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他在公司如履薄冰,不仅要应对二叔的刁难,还要时刻提防父亲的不满,如今再来一个周桯……他不敢想下去。
周桯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心里平静无波。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关于继承权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而他,周桯,这个顶着“私生子”头衔的闯入者,已经站在了棋盘中央。
周墨阳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没再看周敬鸿,也没看周桯,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文件袋,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地毯上,却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到玄关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声音冷得像冰:“爸,您会后悔的。”
说完,他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厚重的檀木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一个句号,结束了这场短暂的交锋,却也像一个逗号,预示着更多的纠缠。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周敬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已经凉了,涩味在舌尖蔓延。他看着周桯,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又像是在回忆什么,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母亲……还好吗?”
周桯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抬起头,直视着周敬鸿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恨意:“她去年去世了。肺癌晚期,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周敬鸿的手顿了顿,茶杯在他掌心微微晃动,几滴茶水溅出来,落在昂贵的真丝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眼神暗了下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却很快被冷漠取代:“知道了。福伯,带他去东厢房。”
“是,先生。”福伯应了声,对周桯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桯没再看周敬鸿,转身跟着福伯往楼上走。楼梯是实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老宅在低声叹息。走廊两侧挂着更多的画,大多是周敬鸿和周墨阳的合影,从周墨阳幼时到成年,笑容灿烂,眼神依赖,像所有普通的父子一样。
没有他,也没有母亲。
东厢房在走廊的尽头,位置不算好,窗外正对着后院的墙,光线有些暗。房间很大,装修是欧式风格,家具都是昂贵的红木,却透着股常年没人住的冷清,空气里甚至有淡淡的灰尘味。
“二少爷,您先休息,我让人把您的行李送上来。”福伯说完,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周桯一个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风灌了进来,带着院子里桂花树的甜香。他往下看,能看到后院的一角,几个佣人正在修剪花枝,动作麻利,却透着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这里没有温暖,没有亲情,只有无休止的争斗和算计。周墨阳的不屑,周敬鸿的冷漠,都只是这场战争的序幕。
但他不怕。
周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靥如花,抱着年幼的他,背景是南方小城的青石板路,阳光温暖。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母亲的脸,低声说:“妈,我来了。您放心,属于我们的,我一定会拿回来。”
窗外的风更大了些,吹得桂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雨。周桯握紧了照片,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像蛰伏已久的狼,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这场战争,他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