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桃花簪

阿珩再次见到沈璃，是在三百年后的忘川河畔。

彼岸花开得正盛，红得像燃了半世的火。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裙，蹲在河边浣纱，木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在空旷的忘川里格外清晰。

他站在奈何桥头，玄色长袍被风掀起边角，看着她的侧脸——和三百年前在瑶池初见时，几乎没什么两样。那时她还是司花的小仙，穿着粉色的仙裙，追着一只偷食花瓣的兔子，撞进他怀里，发髻上的桃花簪掉在他靴边，香气萦绕了他整整三日。

“沈璃。”他开口，声音在喉咙里卡了许久，才勉强发出声。

她手里的木槌顿了顿，缓缓回头。看见他时，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像忘了他是谁。

“这位上仙，有事吗？”

阿珩的心猛地一沉。三百年前，她为了替他挡下天劫，仙骨尽碎，堕入轮回。他耗尽修为保住她的魂魄，却没能留住她的记忆。阎王说，她自愿饮下孟婆汤，抹去了前尘所有。

“没什么。”他别过脸，看见她浣的纱上，绣着零星的桃花——那是她从前最擅长的花样。

往后的日子，他总借着“巡查忘川”的名义，在河边徘徊。看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她对着河水发呆，看她偶尔摘一朵彼岸花，别在发间，却不知那花的寓意是“花叶永不相见”。

他不敢靠近，怕惊扰了她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可有些记忆，像扎在心底的刺，总会在某个瞬间冒出来——她曾踮着脚，把亲手酿的桃花酒倒进他嘴里，笑说“阿珩，这酒能驻颜，你要一直这么好看”；她曾在他闭关时，在门外种了满院的桃花，说“等你出来，就有一片春天”；她最后推开他时，仙骨碎裂的声音，像极了此刻木槌敲在石头上的闷响。

忘川的风，总是带着寒气。他看见她的手生了冻疮，红肿开裂，像极了当年为他采雪莲花时冻坏的模样。他悄悄在她门口放了罐冻疮膏，第二天却见那罐子被扔进了河里，随波漂远。

“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她站在河边，冷冷地看着他，“上仙若无事，不必再来。”

他终于明白，她不是忘了，是恨了。恨他没能护住她，恨他让她从云端跌落，恨他连一句“别等我”都没来得及说。

那年忘川水涨，冲毁了她的茅屋。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用法力护住她，自己却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仙袍被礁石划破，露出胸口那道天劫留下的疤——和她当年挡在他身前的位置，一模一样。

沈璃看着那道疤，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哭声。三百年的平静，原来只是层薄薄的冰，一触就碎。

“阿珩……”她哽咽着，“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欠你一句对不起。”他咳着血，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冰凉，“也欠你……一个春天。”

她没说话，只是哭。哭三百年的孤寂，哭忘川的冷，哭他胸口那道疤，像哭尽了前尘所有的委屈。

河水退去时，她的茅屋已成废墟。阿珩想带她离开，她却摇摇头：“我饮了孟婆汤，就该留在这里。”她从怀里摸出半支桃花簪，簪头的花早就磨平了，“这个，还给你。”

那是当年掉在他靴边的那支。原来她一直留着。

阿珩接过簪子，看着她转身走进浓雾里，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他想追上去，却被阎王拦住：“上仙，她留在这里，是最好的结局。她若随你回去，想起所有，只会更痛。”

他站在原地，看着浓雾吞噬了她的身影，手里的半支簪子，硌得掌心生疼。

后来，忘川河畔再也没有那个浣纱的女子。有人说，她被河水卷走了；有人说，她终于过了奈何桥，喝了新的孟婆汤，去投胎了。

阿珩还是常常去河边。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穿素裙的姑娘，会笑着问他：“阿珩，今天的桃花好看吗？”

只有那半支桃花簪，被他贴身藏着，三百年过去，簪头的木刺，依旧扎在心上，像那句永远没能说出口的“我等你”。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他站在瑶池边，看着满院的桃花，忽然想起她曾说“一片春天”。可这春天再盛，也暖不了忘川的寒，填不满心底的空。

原来“落花时节又逢君”，最痛的不是重逢，是重逢了，却只能看着她，把你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