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飞狐陉的山巅。苏晚卿勒紧缰绳,马腹贴着峭壁小心挪动时,能听见崖底传来的呜咽风声。身后三百余名骑士马蹄裹着布条,铁甲碰撞声被山风撕成碎絮——这是她能带走的全部兵力,剩下的粮草和伤兵早已托付给赵奎。
"小姐,栈道口就在前面。"张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伤后的嗓音比砂纸还糙。月光从一线天的缝隙漏下来,刚好照亮栈道入口那块歪斜的木牌,"小心落石"四个红字被风雨泡得模糊。
苏晚卿突然抬手示意全军止步。她翻身下马,指尖抚过石壁上新鲜的凿痕——这不是自然风化的痕迹,边缘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不对劲。"她压低声音,从箭囊抽出箭矢,"柳明远的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摸到栈道入口?"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滑轮转动的吱呀声。
"趴下!"苏晚卿猛地将身旁的斥候推开。
密集的箭雨瞬间笼罩了狭窄的山道,铁簇穿透皮肉的噗嗤声此起彼伏。苏晚卿紧贴着岩壁,看着身边的亲兵闷哼着坠落崖下,连呼救都来不及。她突然瞥见栈道入口处闪过几个黑影,正举着火把往木栈道上泼洒什么。
"是火油!"张猛嘶吼着挥刀挡开两支冷箭,刀锋上迸出火星,"他们想把咱们封死在这儿!"
苏晚卿心脏骤然缩紧。飞狐陉是唯一的生路,若栈道被毁,身后五千追兵一到,他们这些人连根骨头都剩不下。她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左侧峭壁的裂缝上——那里斜生着几株歪脖子松树,勉强能落脚。
"张猛!带二十人跟我上!"她将缰绳甩给侍卫,踩着凸起的岩石向上攀爬,箭袖划破时渗出的血珠滴在脚下士兵的脸上。那名年轻骑士抹了把脸,看清是血后反而咧嘴笑了:"少将军放心,兄弟们给你垫后!"
崖壁上的厮杀比预想的更惨烈。苏晚卿踩着松枝腾空翻身的瞬间,剑锋劈开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滚烫的血溅在她脸上。她甚至能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的火焰——栈道入口处,火油已经被点燃,橘红的火舌正沿着木板疯狂蔓延。
"快!"她嘶吼着将挡路的敌人踹下悬崖,靴底打滑时抓住一把垂下的野藤。藤蔓突然断裂的瞬间,手腕被人猛地攥住——张猛半个身子悬在崖外,脸上淌着血,另一只手还死死扣着石缝。
"别管我!"苏晚卿试图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月光下她看清男人背后插着三支羽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小姐..."张猛突然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苏将军当年把你托付给我时说,要是护不住你,就提头去见他老人家..."他手腕骤然用力,将苏晚卿甩上崖顶,"告诉老夫人,阿猛不孝..."
苏晚卿重重摔在岩石上,还没爬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风啸——张猛竟抱着两名黑衣人一起坠下了万丈深渊。惨叫声很快被风声吞噬,只剩下崖底隐约传来的撞击闷响。
"少将军!"幸存的几名亲兵已经杀到栈道入口,火油烧得木头发岀噼啪爆响,再不灭火就来不及了。
苏晚卿抹了把脸上的血,抓起地上的水壶冲向火海。刚浇灭一片,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五千追兵到了。
"弓箭手!"她大喊着将火把踢进崖底,转身时看见黑压压的骑兵堵住了山道。为首的将领举起狼牙棒直指她面门:"叛贼苏晚卿!还不下马受降!"
苏晚卿突然笑了。她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月下泛着冷光:"想抓我?那就踩着我兄弟们的尸体上来!"亲兵们迅速结成刀阵,个个脸上带着决死的狠厉。
骑兵发起冲锋时,地动山摇。苏晚卿第一个迎上去,剑锋刺穿马腹的瞬间,她借力腾空跃起,在半空中连劈三刀,将三名骑兵斩落马下。落地时膝盖重重磕在岩石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厮杀声震彻山谷。苏晚卿的视野渐渐被血色染红,她不知道自己砍翻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虎口裂开的皮肉黏住了刀柄。突然,一支冷箭擦着她锁骨飞过,钉进身后亲兵的咽喉。
"少将军!快走!"亲兵死死抓住敌兵的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汩汩冒出,"赵统领会接应你的!"
苏晚卿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亲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突然注意到对方的骑兵正在变换阵型,隐隐形成包围之势。不能再拖了。
"所有人!往东突围!"她嘶吼着挥剑劈开一条血路,自己却转身冲向反方向——那里是追兵最密集的地方。亲兵们会意,哭喊着朝东边冲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苏晚卿被团团围住时,反而平静下来。她拄着剑喘息,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敌人,突然想起父亲教她的最后一课:"真正的军人,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为首的将领举起狼牙棒:"抓住活的!柳相有赏!"
数十名士兵嗷嗷叫着扑上来。苏晚卿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的厮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那是苏家军的集结号!
她猛地回头,看见崖顶突然出现大片火把,像一条火龙蜿蜒而下。为首的骑士银盔银甲,长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不是赵奎是谁!
"少将军!我们回来了!"赵奎的吼声震得山谷嗡嗡作响。他身后不仅有去炸栈道的五十人,还有近百名原本护送粮草的苏家旧部!
苏晚卿愣住了。栈道不是应该被炸掉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奎很快冲到她身边,一枪挑飞两名敌兵:"柳明远的人早就在栈道尽头等着了!属下索性反杀回去..."他突然压低声音,"少将军,我在柳贼营帐里搜到这个。"
一张揉皱的信纸塞进苏晚卿掌心。借着月光,她看清上面是萧景琰的字迹,墨迹还未干透:"飞狐陉有诈,速援苏晚卿。"
苏晚卿的心猛地一颤。萧景琰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她?
"少将军!栈道守住了!"崖顶传来欢呼声。苏家军如潮水般涌入战场,很快将柳明远的追兵冲得七零八落。
苏晚卿握紧那张信纸,指尖微微发抖。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只见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撤。"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赵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全军撤回黑松林!"
当最后一名苏家军消失在山道拐角时,苏晚卿回头望了一眼崖底。那里漆黑一片,仿佛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兽。她轻轻展开那张信纸,萧景琰的字迹凌厉有力,却在最后一笔处微微颤抖。
这个暴君。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眼眶却有些发热。
"少将军,该走了。"赵奎催促道。
苏晚卿点点头,将信纸贴身藏好,转身跟上大部队。朝阳从一线天的缝隙中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她沾满血污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她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危险,也不知道萧景琰为何突然转变。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逃亡已经不再只是为了自己和苏家军。
远方传来隐约的雷声,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苏晚卿握紧腰间的佩剑,加快了脚步。她有预感,这场雨过后,天下将彻底变天。而她苏晚卿,必须活下去,亲眼见证这一切。
黑松林的晨雾裹着血腥气和松脂味扑面而来。苏晚卿刚勒住马缰,就听见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是伤兵们被烟呛醒了。赵奎翻身下马,将沾血的披风扯下盖在一具蜷缩的小尸体上,手背青筋暴起:"粮草只够支撑三天。"
"伤员情况如何?"苏晚卿的靴底踩碎枯枝,声音比晨霜还冷。火堆旁,几个军医正用烈酒清洗伤口,伤员的痛哼声被紧紧咬在牙关里。
"三十七个活不成了。"老军医摘下染血的麻布,露出一截森白的断骨,"箭头喂了东西,烂得太快。"
苏晚卿蹲下身,看着那名年仅十五的少年兵。他嘴唇乌紫,手指却死死攥着半块麦饼。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驿站截获的密报:柳明远以十万石粮草为饵,在飞狐陉设下三重埋伏。当时她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忘了身后还有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少将军!"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进营地,箭袋里的箭矢哗啦啦撞在一起,"西边发现黑旗军!"
苏晚卿猛地起身,腰间佩剑半出鞘。黑旗军是萧景琰的亲兵,当年随他横扫北境,军旗所至无人敢撄其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多少人?"赵奎握紧了长枪,枪尖犹在滴血。
"看不清..."斥候喘着粗气,指着西边的山口,"雾太大,只看见黑压压一片。"
苏晚卿望向山口,晨雾像纱幔般缓缓移动,隐约露出几面玄色旗帜。她突然想起那张信纸,萧景琰颤抖的最后一笔在掌心烙得生疼。这个暴君,究竟想做什么?
"备战!"赵奎的吼声划破晨雾。残存的苏家军挣扎着起身,刀枪碰撞声在林间回荡。伤员们互相搀扶着组成第二道防线,有人摸出火折子,准备点燃最后几桶火油。
苏晚卿却抬手阻止了他们。她翻身跃上战马,长枪直指山口:"都别动。"
晨雾中传来整齐的马蹄声,踏碎了林间的寂静。为首的骑士银甲染霜,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在百步外勒住缰绳,长枪斜指地面——枪尖滴落的水珠里,竟映出一片猩红。
"苏将军别来无恙?"萧景琰的声音穿过晨雾,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身后的黑旗军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一片沉默的黑影。
苏晚卿握紧长枪,指节泛白:"陛下这是何意?"她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舌尖尝到一丝血腥。
萧景琰翻身下马,玄色朝靴踩在腐叶上悄无声息。他摘下头盔,露出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晨光照在他眼角的疤痕上,那是三年前北境之战留下的纪念。
"柳明远在京城叛变了。"萧景琰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昨夜三更,羽林军已经控制了皇城。"
苏晚卿瞳孔骤缩。她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柳明远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当时她只当是老父多虑,此刻才明白那句遗言的重量。
"所以陛下是来斩草除根的?"苏晚卿冷笑,长枪微微抬起。黑旗军瞬间举起弓弩,箭尖在晨雾中闪着寒光。
萧景琰却挥手让他们退下。他缓步上前,玄色披风擦过沾满露水的野草:"我给你留了五千骑兵。"他从怀中掏出虎符,晨光下纹路清晰,"北境军还在等苏家将令。"
苏晚卿看着那枚虎符,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将兵符塞进她掌心:"晚卿记住,兵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当时她似懂非懂,此刻却突然明白——萧景琰这是在用北境军赔本下注。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血还没冷透,张猛坠崖的闷响犹在耳边。
萧景琰突然抬手,指尖擦过她脸颊的血痕。他的动作很轻,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的茧子:"当年北境突围,是谁替我挡了那支毒箭?"
苏晚卿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像被重锤击中。那个雪夜,她穿着兄长的铠甲,看着少年皇子浑身浴血却眼神明亮:"他日若得皇位,定不负苏家!"当时她只当是少年意气,如今想来却字字诛心。
"少将军!"赵奎突然大喊。苏晚卿回头,看见晨雾中突然冲出数百名黑衣刺客,箭尖闪着幽蓝光芒——是柳明远的死士营!
萧景琰反应更快,玄铁枪横扫而出,将当先的刺客连人带刀劈成两半。黑旗军迅速结成刀阵,与刺客厮杀在一起。苏晚卿翻身跃上战马,长枪如龙出海,将一名刺客挑落马下。
"撤往鹰嘴崖!"萧景琰的声音在厮杀声中异常清晰,"那里有暗道!"
苏晚卿却没有动。她看着萧景琰的背影,他正将一名苏家军护在身后,玄色披风被刀锋划破,露出里面的银甲。这个曾经被她称作"暴君"的男人,此刻却在用生命护住她的残兵。
"还愣着干什么?"萧景琰突然回头,玄铁枪挑飞一支冷箭,"想让他们白死吗?"
苏晚卿咬紧牙关,调转马头冲向鹰嘴崖。身后传来密集的箭雨声,她听见赵奎的怒吼和黑旗军的厮杀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松枝洒下,照亮了满地的尸体和鲜血。
当最后一名苏家军进入暗道时,苏晚卿回头望了一眼。萧景琰正背对着她,玄铁枪斜指地面,鲜血顺着枪尖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决绝。
"走!"赵奎猛地将她推进暗道。石门缓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厮杀声。黑暗中,苏晚卿紧紧握着那枚虎符,指节硌得掌心生疼。
她不知道这场豪赌最终会是何结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信任那个暴君。但她知道,从石门落下的那一刻起,她和萧景琰的命运,已经紧紧绑在了一起。
暗道尽头传来隐约的水声,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血腥的味道。苏晚卿突然想起萧景琰眼角的疤痕,想起他擦过她脸颊的指尖,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这个暴君。她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