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笼(朱珠视角)
星斗森林边缘的晨风,永远带着一股洗不净的土腥味和腐烂叶子的潮气。我裹紧了身上这件用金线绣着白虎纹样的崭新训练服,昂贵的丝绸料子被露水打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闷。
训练场还是那个灰白色的训练场,负重铁块还是那些冰冷的负重铁块,连周漪那个老妖婆的咆哮声都隔着半个校区隐隐传来,带着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刻薄。
但这里不是一班。是二班。
脚下的岩石地面似乎都比一班的更粗糙硌脚。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汗水蒸腾的拼搏气息,而是一种……沉闷的、混杂着不甘和某种微妙优越感的浑浊味道。
身边这些所谓的“同学”,眼神躲闪,笑容谄媚,偶尔瞥向我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藏不住的嫉妒。他们叫我“朱珠小姐”,语气恭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朱珠小姐,您的水。”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生殷勤地递过一个镶着银边的水壶,里面装着温热的、加了蜂蜜的魂兽奶。
我接过,看都没看他一眼,拧开盖子小口啜饮。温热的甜腻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腾的烦躁。甜腻得发齁,像戴家那些永远吃不完的精致点心,吃多了只觉得腻味。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训练场另一端。隔着低矮的灌木丛,隐约能看到一班那群人正在周漪的咆哮下进行着惨无人道的负重冲刺。领头的是那个……朱露。
她跑在最前面,黛紫色的身影在晨光中拉出一道利落的直线,步伐稳定得如同精准的钟摆。她身后紧跟着那个霍雨浩,虽然跑得踉跄,小脸憋得通红,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背影,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
光芒?呵。
我捏紧了水壶。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那种光芒,我曾经也有过。在觉醒幽冥灵猫武魂,被家族誉为天才的时候。在戴华斌第一次牵起我的手,许诺未来的时候。可现在……那光芒被什么磨掉了?是被这身华贵的丝绸训练服?是被这杯温热的魂兽奶?还是被……身边这个人?
“珠珠,累不累?”戴华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他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清晨微凉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想要接过我手中的水壶,“这种粗活让他们做就行,别累着自己。”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水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粗活?连拿个水壶都算粗活了?那训练算什么?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那是长期握持白虎利爪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仿佛在照顾易碎瓷器般的表情。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不用!”我猛地侧身躲开他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我自己能拿!”
戴华斌的手僵在半空。他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沉的笑意取代,带着点宠溺的无奈:“好好好,我们家珠珠最独立了。”
他收回手,顺势揽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容拒绝,“不过训练还是要量力而行。你看你,小脸都白了。待会儿的五十公里,我让阿武他们替你分担点负重……”
“华斌哥哥!”我猛地挣脱他的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是来训练的!不是来当花瓶的!我能跑!”我指着远处一班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声音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委屈和愤怒,“他们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戴华斌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沉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了刚才的宠溺,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审视猎物的平静。
“珠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未来的公爵夫人。你的价值,不在于能跑多远,能扛多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我脸颊,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丈量物品般的触感,“在于你的身份,你的仪态,你站在我身边时……那份足以匹配白虎公爵府的尊贵与优雅。”
身份……仪态……尊贵……
这几个词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心脏!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理所当然的、如同规划领地般的掌控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星斗森林最深处的寒潭还要冰冷!
“可是……”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也想变强……像朱露那样……”
“朱露?”戴华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不屑的弧度,“她?一个旁支的庶女,一个为了攀附戴雨浩那废物不惜一切代价的野心家?珠珠,你何必自降身份跟她比?”
他揽住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将我拉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语,“你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资源,最顶级的魂环,最强大的保护。你只需要……安心地站在我身边,做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就够了。”
安心……做明珠……
我被他半强迫地揽在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顶级熏香的冷冽气息。远处一班训练场传来的、周漪那如同鞭子般的呵斥声和王冬他们沉重的喘息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
阳光透过戴华斌的肩膀缝隙,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我看着那片光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金线的训练服。那金线仿佛化作了无数道冰冷的锁链,缠绕在四肢百骸,沉重得让人窒息。
半年后·星斗森林外围猎魂区
腥臭的魂兽血液溅在昂贵的“流云锦”猎装上,留下大片刺目的暗红污迹。我握着“金翎弓”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弓弦勒得指腹生疼。
面前倒下的是一头奄奄一息的“铁甲犀”,额头上插着一支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破甲箭——戴家护卫的制式魂导箭。
“珠珠小姐好箭法!”护卫队长谄媚地笑着,指挥手下麻利地切割魂兽尸体,“这一箭精准无比!直接废了这畜生的魂力核心!不愧是少主夫人!”
戴华斌站在我身侧,玄金色的猎装纤尘不染。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珠珠喜欢这头犀牛的皮?回头让人硝制了,给你做副护腕。”
他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我微微颤抖的手上,眉头微蹙,“下次让护卫动手就行,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我低头看着手上沾染的、带着温热粘稠感的兽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脏了手?是啊……戴家的少夫人,怎么能沾染这种污秽?我应该像他一样,永远光鲜亮丽地站在高处,等着别人将猎物奉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隐约能看到一班那群人的身影在密林中快速穿梭!王冬的光明女神蝶双翼在树冠间洒下点点金辉,徐三石的玄武龟虚影硬生生撞开拦路的荆棘,江楠楠的柔骨兔身影如同粉色闪电……
还有朱露!那个黛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每一次扑击都精准狠辣!霍雨浩的精神探测共享光芒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小队!
他们配合默契,动作迅捷,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在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撕开一条生路!猎杀、采集、规避危险……一切行云流水!连周漪那个老妖婆都只是远远跟着,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满意?
而我们这边……护卫们前呼后拥,将我和戴华斌牢牢护在中心。任何靠近的魂兽都被瞬间绞杀。我手中的金翎弓,更像是一件华丽的装饰品。
“一群莽夫。”戴华斌看着一班的方向,冷哼一声,语气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为了点蝇头小利,在泥地里打滚。珠珠,我们走,去翡翠湖那边,听说有月光狐出没,皮毛给你做围脖正合适。”
月光狐……围脖……
我看着戴华斌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经干涸发黑的兽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力量?勇气?还是……那个曾经梦想着仗剑天涯、与爱人并肩作战的……朱珠?
一年后·公爵府别苑庆功宴
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将整个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槟的甜腻、顶级熏香的馥郁、以及脂粉和香水混合的奢靡气息。悠扬的弦乐如同最精致的背景音,流淌在衣香鬓影之间。
我穿着那件由星罗皇家御用裁缝耗时三个月缝制的赤金色晚礼服,裙摆上缀满了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行走时如同流淌的星河。
脖子上戴着戴华斌昨日刚送的礼物——一条由整块“炽凰之心”宝石雕琢而成的项链,散发着灼热的能量波动,价值连城。
戴华斌挽着我的手臂,如同最完美的王子与公主组合,接受着来自星罗城各方权贵的恭维和艳羡的目光。
“恭喜华斌少主!三十八级!如此年轻便达到魂尊巅峰!前途无量啊!”
“朱珠小姐更是光彩照人!与少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听说少主在二班统率有方,连周漪导师都赞不绝口!”
戴华斌矜持地微笑着,应对得体,举手投足间尽显未来公爵的威仪。他偶尔侧头看我一眼,眼神温柔缱绻,如同看着最珍贵的宝物。
我依偎在他身侧,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如同面具般完美的笑容,烟紫色的眼眸在璀璨灯光下流转着迷离的光彩,仿佛盛满了幸福。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眼底深处是一片荒芜的冰原。
三十八级?是的。戴家不计成本的资源堆砌,顶级魂骨的融合,加上戴华斌本身的天赋,让他一年内连破三级,达到了三十八级。
而我……三十三级。同样是用无数珍稀药材和魂骨碎片堆出来的等级。空有魂力,实战能力……连一头狂暴的百年魂兽都需要护卫帮忙才能解决。
统率有方?呵。二班早已成了戴华斌的一言堂。那些所谓的“同学”,不过是依附于白虎公爵府的附庸子弟。训练?不过是走个过场。
猎魂?护卫代劳。考核?自有门路。周漪?她似乎也懒得管这个被特权笼罩的班级,只要不出大乱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像两只被精心豢养在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羽毛光鲜亮丽,鸣叫声婉转动听,享受着最顶级的食水和最安全的庇护。代价是……永远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和搏击长空的渴望。
宴会厅的露台。夜风吹散了厅内的喧嚣和甜腻的空气,带来一丝清凉。我靠在冰冷的白玉栏杆上,看着下方灯火辉煌的星罗城。远处,史莱克学院的方向,只有几点稀疏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遥远。
“珠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戴华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脱下自己的礼服外套,温柔地披在我肩上,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我微凉的身体。
“里面有点闷。”我轻声说,没有回头。
他走到我身边,同样靠在栏杆上,侧头看着我。月光洒在他英俊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累了?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我摇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远方那几点灯火上。“华斌哥哥……你说……一班那些人……现在在做什么?”
戴华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语气带着惯有的轻蔑:“还能做什么?不是在某个魂兽森林里摸爬滚打,就是在那个破实验室里捣鼓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魂导器零件吧?
一群……挣扎在底层的蝼蚁罢了。”他伸出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他深邃的眼眸,“珠珠,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们的世界,和他们不同。”
他的手指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我看着他那双暗金色的、如同漩涡般吸引人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模样——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美得如同最精致的玩偶。
无关紧要……不同……
是啊。我们的世界,铺满了金砖,缀满了宝石,却唯独……没有通往天空的路。
我缓缓闭上眼,任由夜风吹拂着脸颊。耳边是戴华斌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说着那些关于未来公爵府的宏伟蓝图,关于如何为我搜罗更稀有的魂骨,关于即将举行的盛大订婚典礼……
那些话语如同最甜美的蜜糖,灌入耳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苦涩。那苦涩顺着喉咙滑下,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凝结成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我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脖子上那颗价值连城的“炽凰之心”。宝石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却丝毫暖不了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
远处,史莱克学院的方向,那几点稀疏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像黑暗中倔强睁开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和笼中那只……羽毛日渐黯淡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