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太阳还没有出来,昨夜的雪已经有一层厚了,田墨青踩着积雪走进墓园,走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心口有些微微的疼。寒风吹起她深蓝色围巾的流苏,冻红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那束白菊。这是她转学第一天,也是母亲去世五周年的忌日。
墓碑上的积雪已经覆盖了照片,树枝上的乌鸦好似收到了惊扰开始啼叫。田墨青摘下毛线手套,用掌心温度融化冰霜。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有着和她一样的杏仁眼,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
“妈,我今天转学到二中了。”她轻声说着,从书包里取出密封袋装着的杏仁饼干,“按照你笔记里的配方做的,第三炉才成功,可能还是比不上你的味道,如果可以,我会多练习给你带过来尝尝的。”
寒风卷起雪粒扑在她脸上,有些疼,她看了眼手表,匆忙起身时膝盖传来刺痛——自从那次体育课晕倒后,她的血液循环总是不太好,在冷天气里呆久了就不行了。
教务处里暖气开得太足,刚进来一会儿僵硬都身体就有直觉了。田墨青的后背渗出细密汗珠,寒气已经被逼退了,留下的只有暖意。她低头盯着鞋尖,雪水融化后在亚麻地板上洇出深色痕迹。
“田墨青是吧?”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你原来学校的成绩单我看过了,年级前三,很不错。”
田墨青轻轻点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围巾流苏,她把头低了下去不太希望喝老师对视上。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就是性格太内向”、“要多和同学交流”、“别总是一个人待着”。
“陈老师今天请假,我让班长带你去教室参观一下,正好熟悉熟悉学校”教导主任突然朝门外喊道,“张玉濡!你过来一下!”
办公室门被推开,带进一阵薄荷味的寒风。田墨青抬头,看见一个栗色短发的女生站在门口,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灰绿色的高领毛衣。
“老周,美术室钥匙...”女生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落在田墨青身上。
“这是新转来的田墨青,高二三班。你带她去教室。”教导主任把钥匙抛给她,被稳稳接住了“顺便介绍一下学校。”
被叫做张玉濡的女生歪头打量田墨青,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融化的蜜糖。“你好啊,我是高三二班的张玉濡,美术社社长。”她伸出手,腕间的银质手链叮当作响,纤细的手就在田墨青面前。
田墨青下意识后退半步,书包撞上文件柜发出闷响。太熟悉了——原来学校的班长也是这样友善地伸手,然后看着她当众出丑,同学们恶意的笑声和那双让他出丑的那双手也是这样在她面前的。
“我、我自己可以...”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及时很安静也是听不到的。
张玉濡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突然变魔术般翻出一颗薄荷糖:“新生礼物。”那颗糖就那样躺在张玉濡的手掌心里。
彩色糖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田墨青认得这种进口糖果,父亲出差时也带回过。她盯着糖纸上烫金的英文单词,喉咙发紧,薄荷糖的气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清新的味道萦绕在这空间里。
“不用了谢谢!”她几乎是逃出了办公室。直到拐过两个走廊,还能听见教导主任训斥张玉濡的声音。
暮色四合时,田墨青终于熬过了转学第一天。新课本被前排女生“不小心”泼了茶水,她默默用纸巾吸干;自我介绍时有人故意咳嗽打断,她假装没听见,讲台下细小的讨论声还是穿进了她的耳朵,她试图屏蔽这些话,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回去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田墨青把冻红的双手塞进衣袖,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转过街角时,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有人跟着她。
心跳骤然加速,田墨青假装系鞋带,趁机往后瞥——栗色短发,灰色校服,是早上那个张玉濡。她立刻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急促起来。
慌乱中,田墨青拐进一条小巷,却忘了这条路尽头的台阶——结冰的台阶。
“小心!”
一股力道猛地拽住她书包。田墨青踉跄着后退,后背撞进一个带着薄荷香的怀抱。两人一起跌坐在雪地里,她的后脑勺磕到对方锁骨,听见一声闷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田墨青触电般弹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我马上走...”
她转身要跑,却踩到散落的素描纸滑了一跤。纸张散开在雪地上,最上面那页画着校园雪景,角落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戴围巾的女生侧影,眼角有颗浅褐色泪痣。
田墨青愣住了。那是她今天早上在墓园的样子。
“我在教务处窗外看到你。”张玉濡揉着下巴坐起来,“雪中的身影很美,就...随手画了下来。”
田墨青的脸颊发烫。她匆忙把素描纸塞回对方手里,却在触碰的瞬间注意到张玉濡手指上的炭笔痕迹和冻疮。
“老师让我多照顾你。”张玉濡突然说,“你原来的成绩单很厉害,尤其是理科。”
田墨青低着头,雪粒落在她睫毛上。张玉濡的校服沾满了雪,看起来狼狈又真诚。
“我理科很差。”张玉濡自嘲地笑了笑,“上周物理只考了62分。但老师说如果你愿意辅导我,可以算课外实践学分。”
田墨青攥紧书包带。以前的学校也有人这样接近她,只是为了抄作业。
“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画画。”张玉濡从雪地里捡起一颗薄荷糖,“或者...至少收下这个?糖纸可以折千纸鹤。”
田墨青看着那颗糖,想起母亲生前也爱折千纸鹤。她犹豫地伸出手,却在碰到糖纸的瞬间又缩回来。
“明天...明天再说吧。”她转身跑开,这次张玉濡没有追来。
转过两个街角后,田墨青才放慢脚步。她摸着颈间的银吊坠——母亲临终前给的礼物——突然觉得那个学姐有些眼熟。但记忆中确实没有栗色短发的女孩。
雪越下越大,田墨青没有看见身后不远处,张玉濡站在路灯下,正往素描本上记录着什么。本子扉页贴着一张泛黄的小照片:两个小女孩站在樱花树下,其中一个戴着心形银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