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药被楚雁随意搁在窗台上,锡盒里的药膏泛着清苦的草药香,混着窗外的雨气,在屋里弥漫开。
她坐在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朱砂雁符。羊皮纸薄如蝉翼,边角却异常挺括,显然是被人精心收过的。博景琰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还是……他本就认识“雁”?
三年前,她入组织时,首领说过,代号是杀手的第二性命,不可对任何人言。组织行事诡秘,成员之间也极少照面,她至今不知首领的真实面目,更遑论其他同路人。博景琰一个世家世子,怎么会接触到这等隐秘?
正思忖间,窗棂忽然被轻轻叩了三下,节奏短促,带着特定的韵律。
楚雁瞬间绷紧了脊背,指尖无声滑向袖中银刺。这是组织传信的暗号。
她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只低声问:“谁?”
“送伞的。”墙外传来个沙哑的男声,像被砂纸磨过。
楚雁掀开一条窗缝,见墙外立着个穿蓑衣的汉子,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青黑的下巴。他手里确实提着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笔写意的竹,是组织专用的标记。
“首领有令。”汉子将伞递进来,声音压得更低,“明日午时,城南废园,取吏部侍郎李嵩的命。”
李嵩?楚雁接过伞,指尖触到伞柄处的刻痕——那是确认任务的暗记。她心中微沉,李嵩是镇国公一派的官员,博景琰的父亲镇国公视他为左膀右臂。杀他,无异于直接挑衅镇国公府。
“为何是他?”楚雁问。组织向来只给任务,不问缘由,但这次她忍不住多嘴。
汉子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冷硬道:“不该问的别问。事成之后,领新的信物。”说完,不等楚雁再问,便转身没入雨幕,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尾。
楚雁关紧窗户,将油纸伞拆开。伞骨夹层里藏着张李嵩的行踪图,标注着他明日会独自去废园查勘旧案。计划周密,却透着股刻意——像是有人特意将李嵩送到她的刀下。
她重新摊开那张雁符,目光落在朱砂勾勒的羽翼上。博景琰给她这东西,是巧合,还是与这任务有关?若他知道她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拆穿,反倒送她一桩针对自家派系的暗杀任务?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边扯出几缕淡金的光,透过窗棂落在楚雁脸上,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她换了身寻常的青布衣裙,将银刺藏在发间,外面罩了顶宽大的帷帽,遮住大半张脸。刚走出醉春楼的后门,就见一辆乌木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开,露出博景琰沉静的侧脸。
“凝脂姑娘。”他抬眸看来,目光像能穿透帷帽的纱,“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楚雁脚步一顿,下意识想绕开。但转念一想,若此刻避嫌,反倒显得心虚。她停下脚步,微微屈膝:“不必劳烦博公子,我只是随便走走。”
“哦?”博景琰从马车上下来,墨色锦袍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巧了,我也正要去城南,顺路。”
城南。
楚雁的指尖在袖中蜷缩起来。他竟也要去城南?是巧合,还是……
“姑娘似乎不太愿意见我?”博景琰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语气听不出情绪,“是还在怕昨日的刺客?”
“不是。”楚雁垂下眼,声音隔着纱幔,显得有些模糊,“只是怕叨扰公子。”
“无妨。”他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上车吧。昨日之事,总该让我再谢过姑娘。”
楚雁看着他身后的马车,车厢宽大,窗帘紧闭,不知里面是否藏着其他人。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抬脚迈了上去。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与他身上的气息一致。博景琰跟着上车,车厢里瞬间显得局促起来。
“姑娘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的帷帽上。
楚雁握着袖中银刺的手紧了紧:“不过是怕晒。”
“是吗?”他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瓷瓶,递过来,“昨日的伤药,不知姑娘用了没有?这瓶是上好的金疮药,比那个更管用。”
瓷瓶入手微凉,楚雁没有接:“多谢公子好意,小伤而已,不碍事。”
博景琰也不勉强,将瓷瓶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目光转向窗外:“听说李侍郎今日要去城南废园?”
楚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果然知道!
她强作镇定,声音依旧平淡:“公子说笑了,我一个舞姬,怎会知道朝廷官员的行踪。”
“哦,是我唐突了。”他收回目光,落在她的帷帽上,语气忽然轻了几分,“只是听说那废园闹鬼,前几日还发现了具无名尸,姑娘若去城南,可要避开些。”
楚雁沉默着,没有接话。他这话,是提醒,还是警告?
马车在城南路口停下。楚雁立刻起身:“多谢公子相送,我到了。”
“等等。”博景琰叫住她,从怀里取出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景”字,“若遇到麻烦,持此玉佩去镇国公府,会有人帮你。”
楚雁看着那块玉佩,忽然明白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要去废园,知道她要杀李嵩,甚至可能知道她为何要杀他。这玉佩,是给她的退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她没有接玉佩,转身掀帘下车,声音冷得像冰:“博公子的好意,凝脂心领了。只是我这等人,怕是没福气进镇国公府的门。”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巷弄,帷帽的纱幔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只欲飞的雁。
马车内,博景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指尖摩挲着那块玉佩,眼底的沉静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他拿起手边的瓷瓶,倒出一点药膏,放在鼻尖轻嗅——药膏里混着极淡的乌头香,是杀手常用的迷药辅料。
他低笑一声,将药膏丢回小几。
果然是她。
三年前在边关,那个于乱军之中取了叛将首级,却在撤离时为救一个孩童而暴露行踪的蒙面女子,那双眼睛,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只是那时,她还不叫凝脂。
他看向城南废园的方向,那里晨雾未散,像藏着无数秘密。
这场戏,该开场了。
城南废园的断壁残垣上爬满了青苔,晨雾像湿冷的纱,缠在枯槁的树枝上。楚雁隐在假山后,帷帽早已摘下,发间的银刺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巳时刚过,李嵩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他穿着件藏青官袍,手里提着盏灯笼,独自一人踏着碎砖往里走,步履间带着几分凝重。显然,他来此查勘旧案并非虚言。
楚雁的指尖抚过银刺的锋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杀李嵩不难,难的是博景琰那句“废园闹鬼”——他既已知晓她的任务,会不会在此设伏?
正思忖间,李嵩忽然在一座倾颓的凉亭前停下,从袖中取出个油布包,借着灯笼的光翻看里面的卷宗。风吹过亭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低语。
就是现在。
楚雁足尖点地,身形如燕,悄无声息地绕到凉亭后方。银刺在晨光里闪过一丝冷芒,距离李嵩的后心不过三尺——
“李大人,查得如何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园外传来,惊得李嵩猛地回头。楚雁迅速缩身躲进亭柱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是博景琰。
他怎么来了?
李嵩显然也很意外,收起卷宗拱手道:“博世子?您怎么会在此处?”
博景琰缓步走进凉亭,墨色锦袍扫过地上的碎瓦,语气平淡:“家父忧心旧案,托我来看看。倒是李大人,为何独自前来?”
“只是不想惊动旁人。”李嵩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将油布包往身后藏了藏,“此案牵连甚广,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风险。”
博景琰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油布包上,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大人是在查三年前……镇西军粮失窃案?”
李嵩的脸色骤变:“世子怎会知晓?”
“家父书房的密档里,见过只言片语。”博景琰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听说当年负责押运军粮的楚校尉,并非通敌叛国,而是被人灭口?”
楚雁藏在阴影里,指尖猛地攥紧。
楚校尉。
那是她的父亲。
三年前,父亲被诬陷通敌,全家抄斩,唯有她被旧部所救,从此隐姓埋名,加入暗杀组织,只为查清真相,手刃仇人。而李嵩,正是当年负责审理此案的主审官之一。
原来组织让她杀李嵩,是因为这个。
而博景琰……他竟也在查此案?
“世子慎言!”李嵩的声音带着颤抖,“此案早已定案,楚峰通敌铁证如山,岂是容人妄议的?”
“铁证?”博景琰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指尖点向李嵩的咽喉,“还是……被人伪造的证物?”
李嵩惊得后退一步,撞翻了亭角的石桌,卷宗散落一地。他看着博景琰,眼神里满是惊恐:“你……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知道真相。”博景琰步步紧逼,目光如刀,“当年你在卷宗上动了手脚,收了谁的好处?”
李嵩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楚雁看着散落的卷宗,其中一页上的墨迹有些眼熟——与她父亲生前的笔迹极为相似,却在关键处有细微的篡改痕迹。
是他!李嵩果然参与了构陷!
银刺再次被她握紧,杀意在眼底翻涌。管他博景琰为何在此,今日定要让李嵩偿命!
她正欲动身,却见博景琰忽然转身,目光精准地投向她藏身的阴影:“躲了这么久,不出来见见吗?”
楚雁心头一凛。
他发现她了?
不等她反应,李嵩忽然从靴筒里抽出把匕首,疯了似的扑向博景琰:“是你父亲!是镇国公让我做的!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才是通敌的真凶!”
博景琰侧身避开,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匕首“当啷”落地。“家父?”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觉得我会信?”
“是真的!”李嵩嘶吼着,“他怕楚峰查出军粮被他私吞的事,才杀人灭口!我这里有证据!”
楚雁猛地从阴影里冲出,银刺直指李嵩的咽喉:“什么证据?”
李嵩被她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看清她的脸后,瞳孔骤然收缩:“你……你是楚峰的女儿?!”
博景琰也看向她,凤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
楚雁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银刺又逼近半寸:“说!证据在哪里?”
“在……在吏部的暗格里……”李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带你去取……”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忽然从园外射来,精准地穿透了李嵩的心脏。他瞪大了眼睛,手指指向博景琰的方向,嘴里嗬嗬作响,最终头一歪,没了气息。
楚雁迅速转身,看向箭来的方向——园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晨雾在缓缓流动。放箭的人早已消失。
“是冲我来的。”博景琰走到李嵩的尸体旁,检查着那支箭,“与那日醉春楼的箭簇一样,是‘影阁’的手法。”
影阁?楚雁皱眉。那是组织的死对头,向来水火不容。他们为何要杀李嵩?
“看来,想让李嵩死的人,不止你一个。”博景琰抬眸看她,目光深沉,“楚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接近李嵩,究竟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组织的任务?”
楚雁握紧银刺,与他对峙。阳光终于穿透晨雾,照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青苔的湿意。
“这与你无关。”她声音冰冷。
“怎么会无关?”博景琰向前一步,距离她不过咫尺,“你父亲的冤案,我也在查。而我们要找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雁的心猛地一动。
“你为何要查此案?”她警惕地问。
博景琰的目光落在李嵩的尸体上,语气低沉:“因为当年负责接应楚校尉的人,是我兄长。他也死在了那桩案子里,被定性为‘同谋’。”
楚雁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博景琰与她家的冤案,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官差的脚步声。显然,有人报了官。
“此地不宜久留。”博景琰拉起她的手腕,“跟我走。”
楚雁下意识想甩开,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放开我!”她低喝。
“你想被当成杀人凶手抓起来?”博景琰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李嵩已死,线索断了。你若被抓,谁来为你父亲报仇?”
这句话戳中了楚雁的软肋。她看着博景琰沉静的侧脸,看着他眼底与自己相似的执念,最终没有再挣扎。
两人趁着晨雾未散,迅速离开了废园,将官差的吆喝声远远抛在身后。阳光穿过树枝,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命运悄然织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