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乡下是有人情味的地方。但你从不这样认为。你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城市对你而言,不过是父亲运输货物的三轮车偶尔驶过的喧嚣街道,和街角那家安静、没什么人的老旧书店橱窗里模糊的倒影。你并不憧憬那种生活,爸爸妈妈很努力,虽然赚的钱不多,但足够维持你们小小的家,餐桌上总有热饭,灯光下总有陪伴,你觉得很幸福。乡下唯一不好的,就是那无处不在的聒噪。不认识的人,甚至那些血缘上叫“亲戚”的人,总爱对你们家指手画脚。你记得清楚,几年前刚搬来时还走动过的几家亲戚,在看到你们家简陋的样子后,就渐渐不来了。妈妈那时温柔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别理他们,宝宝,哪有一门心思只想占便宜的亲戚?”但你更记得她偶尔过节时,还是会包些自家做的点心送过去。你不理解,妈妈总是摸摸你的头说:“做事留一线。至少…万一哪天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了,我们家宝宝遇到难处,还能知道去找谁呀。”那时你懵懂点头,心里只觉得妈妈太善良。现在,你只有深深的懊悔和冰冷的认知——有些人,生来就是蚊子,只懂吸血,从不回馈。葬礼上,人很少,少得可怜。爸爸…他有了点闲钱就昏了头,沉迷博彩,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他大概是觉得愧对妻女,选择了最懦弱也最决绝的方式离开——自杀,听说,这样他欠下的债就一笔勾销了。妈妈,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妈妈,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场重病,在医院吊了几天水,也无声无息地跟着爸爸走了。你哭了太久,眼泪似乎已经流干,站在灵堂前,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整场简陋到寒酸的葬礼,还是街角书店那个总板着脸的老奶奶帮忙张罗的。她一向冷硬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不忍,看着你单薄的身影,叹了口气:“孩子,不管你平时跟别人关系咋样,在这乡下,爹妈的葬礼不办得像样点,就是不孝,就是对父母不尊重。这名声,你担不起。”你再也忍不住,扑在她浆洗得发硬的白色马甲上,哭得撕心裂肺。那点微薄的积蓄,最终还是变成了这场“像样”葬礼的花销。来的人果然多了。你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那些刻意压低却又清晰钻进你耳朵的议论,完全没有避讳你的意思。“孤儿了…”“唉,本来就穷…”“爹妈都没了,以后可咋办…”“长的不错,说不定…”没有一丝真正的怜悯。可能他们只看到你在葬礼上没有嚎啕大哭,只看到你表现得“冷静”甚至“坚强”,便吝啬于施舍那点虚伪的同情。人情味?你只觉得讽刺。葬礼结束,喧嚣散去,留下更深的死寂。书店奶奶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抚过你的头发,把你带到灵堂角落一个高大沉默的男人面前。“奶奶家里没那么多钱,养不起一个大孩子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去跟这位…先生聊聊吧。”你抿紧了有些干裂的唇,乖顺地点点头。你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了,世事艰难,你明白奶奶的难处和无奈。但你心里依旧抱着一丝警惕,看向那个男人。他看起来比你大不少,两颊微陷,显出硬朗的骨骼轮廓,鼻梁很高挺,投下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你走到他面前,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你好,哥哥。”那个称呼在你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吐了出来。妈妈的话在脑海里闪过——不管多大的人,都喜欢被叫得年轻些。你似乎真的看到,那深潭般的眼神因为这个称呼,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柔和。他没有靠近,反而在你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你平齐。这个动作让你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能和我说说你现在的想法和感受吗?”他的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反而让你感到一丝奇异的、被尊重的平静。你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抱歉哥哥…”你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很平稳,“如果你想让我说父母死了我很伤心、痛苦、无助…那我说不出来。”你那张继承了母亲温柔美丽,但因为年龄小而显得可爱线条的脸上,吐出这样近乎冷漠的话,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也仅仅是微微挑了下眉峰,依旧耐心地等待着你。你挺直了小小的脊背,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坚定,继续说道:“我知道哥哥你是来考虑收养我的。但我并不想装可怜博同情,求您收留我。我也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无助和脆弱。”你顿了顿,像在积蓄力量,然后清晰地说出内心最尖锐的部分:“相反,我…我依旧对父母抱有不孝的怨恨。我受不了他们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丢下我走了…” 想到妈妈让你“留一线”的叮嘱,你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而且,”你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做最后的陈词和警告,“我喜欢享受,喜欢先有明确的奖励再去努力,遇到困难…可能会选择逃避。我并不是一个好孩子,真的。”你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起,“如果哥哥你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可以不用收养的。请相信,我绝不会因此对你产生任何埋怨。”那一刻,你带着一种年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底气,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能独自活下去,把所有的底牌和棱角都摊开在阳光或者说,灵堂昏暗的光线下。你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郭至昌——是的,那个男人叫郭至昌,后来你才知道,这个名字在忠清道意味着什么,忠清之王,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啦”——在听完你这番直白得近乎冒犯的自白后,依旧选择了你。而现在,你是他的养妹,生活在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你搬进郭家有些时日了,才恍然发现郭至昌这位沉稳的大哥,下面竟还藏着两个弟弟。老二郭至范比你大几岁,气质介于大哥的稳重和老三的跳脱之间。而那个老三郭至汉,明明和你年纪相仿,却总是一副鼻孔看人的架势。寄人篱下,你总想着多帮忙做点事。提水桶、扫地、收拾碗筷……你手脚勤快,却总被礼貌地挡回来。大哥郭至昌会温和地拍拍你的肩:“放着吧,我们来。”二哥郭至范也会笑着摇头:“歇着,不用你忙活。”唯独郭至汉,每次见你试图分担,特别是提那沉重的水桶时——他们兄弟似乎格外钟爱泡药浴蛇浴,那味道你实在不太习惯——他总会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去,可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家里又不是没人,哪里用得着你?给我就是了!”那眼神,仿佛你多此一举的行为拉低了他家的格调。可他又真的是在帮你,至少你不用东跑西跑的整水,只觉得有点小脾气很正常嘛,而你有没有多大损失甚至是受益了,哪里有讨厌他的道理呢。好在,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厨房。原本是大哥掌勺,你就在旁边打打下手,悄悄观察。你似乎真有点做饭的天分,没多久,那些家常菜的火候调味就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渐渐地,掌勺的重任就落到了你肩上。看着郭至昌尝到你做的饭菜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近乎欣慰的放松——大概是习惯了两个弟弟偶尔的叛逆和犟脾气,你这般乖巧又体贴的样子,确实让他省心不少。这份省心,在郭至汉那里却成了“挑衅”的资本。他变着法儿地“点评”你:“啧,今天盐放多了吧?咸死了!”或者对着镜子甩头发时冷不丁来一句:“喂,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脸都圆了。”更过分的是,他总爱在你和大哥二哥说话时,故意大声嚷嚷:“又去打小报告说我烦人了是不是?就知道告状!”那副“我早看穿你了”的得意嘴脸,让你气得牙痒痒。行,惹不起,还“喂”不起吗?你决定“报复”。郭至汉最讨厌苦瓜和香菜?好,今天的清炒苦瓜格外翠绿,鱼汤里的香菜末撒得那叫一个均匀。看着他皱着眉,苦大仇深地瞪着碗里那堆“绿色敌人”,却又碍于大哥定下的“不能挑食剩菜”的家规,只能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往下咽的样子,你心里那点小得意就忍不住往上冒。尤其是对上他抬头时你故意露出的、一闪而过的狡黠笑容,他脸都绿了,那憋屈的模样,让你心里那口闷气总算顺了点。这“梁子”算是从家里结到了学校。郭至汉在学校也没放过你,时不时在你路过时伸脚绊你一下。当然不会真让你摔,或者扯一下你的马尾辫,那力道掌握在不疼却足够烦人,刚好让你回头瞪他,嘴里依旧不饶人:“丑八怪看路啊”、“小胖墩儿走快点”。起初只是他个人的幼稚行为,可学校里总不缺见风使舵的人。渐渐地,有些想讨好郭至汉的同学,开始有样学样。起初是言语上的挤兑,后来发展成故意撞掉你的书本,甚至有一次,一个平时跟在郭至汉屁股后面的男生,嬉皮笑脸地想伸手捏你的脸。你皱着眉躲开,心里正盘算着是告诉老师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旁边却“砰”地一声巨响。郭至汉猛地踹开了椅子,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那个想对你动手动脚的男生的衣领,力气大得把人直接提溜起来。“你他妈手往哪放呢?!”他吼声震得教室都安静了,“都给老子听好了!离她远点!再让我看见谁不长眼凑过来,跟他一个下场!”话音未落,他抡起拳头就砸了下去,动作又快又狠。那男生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揍得嗷嗷叫,被郭至汉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墙角。周围瞬间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往你这边多看一眼。世界清净了,你乐得自在,低头整理刚才被撞乱的笔记,完全无视了那个制造混乱的源头。郭至汉喘着粗气,环视一周确定没人再敢造次后,一屁股坐到了你旁边的空位上——那是他平时绝不会坐的位置。你心无旁骛地写着,直到把最后一点笔记补完,才下意识地歪了歪头。目光扫过旁边,你发现郭至汉根本没睡觉。他就那么直愣愣地趴着,脸朝着你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那眼神……有点奇怪,没了平日的轻蔑和挑衅,反而带着点探究和……茫然?“你又要干啥啦…?” 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话音刚落,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弹起来,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耳朵尖都红了。“烦死了”他像是恼羞成怒,又像是在抱怨自己,一把抓住你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容挣脱,“跟我走”“喂!郭至汉!你干嘛?!”你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冲出教室,穿过走廊,跑下楼梯。他闷头狂奔,你被他拖着,气喘吁吁,肺都要炸了。一直跑到远离教学楼的操场角落,他才猛地停下脚步。你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感觉心脏快跳出嗓子眼。他松开你的手腕,转过身面对你,胸膛也在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你,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期待。“你!你就没什么对我说的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奔跑而有些沙哑。说什么?你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砸懵了。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睛,想起他刚才在教室里的“壮举”……你斟酌了一下,试探着小声说:“……谢谢?”“就只有谢谢吗?!”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睛瞪得更圆了,那点焦躁瞬间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愤怒和……委屈?“我可是帮你打走了那群……想对你动手动脚的人啊!”他强调着,仿佛你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这倒打一耙的功夫让你瞬间清醒了。你直起腰,愤愤地瞪回去:“还不是你故意欺负我!带头说我坏话,挤兑我!才导致那群人也跟着有样学样,那么嚣张地欺负我!你现在倒成好人了?别想忽悠我啦!”郭至汉像是被你的话定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和委屈僵在那里,然后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片空白般的愣怔。“我……我欺负你吗?”他喃喃地重复,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你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一脸嫌弃地戳穿:“你现在别在这装呀!你平时对我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嘛?冷嘲热讽的是谁?抢水桶嫌弃我的是谁?说我丑说我胖说我打小报告的是谁?”你掰着手指数落,越说越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郭至汉呆呆地听着,好久没说话,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你,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你这个人。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他忽然抬手,用力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把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抓得更乱了,眼神躲闪,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生硬的别扭:“那个……去镇上吃个饭吧。” 话题转得极其突兀。“啊?”你彻底跟不上他的思路了,“好远的呢,有大巴去吗?”一听你似乎没立刻拒绝,他立刻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点欠揍的自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拍着胸脯打包票:“当然有!信我!快点跑着时间要到了!最后一班!”说着又要来拽你的胳膊。
你赶紧躲开一步,心里警铃大作:“可是,可是逃课已经不好了,现在去镇上再回来肯定会很晚,会被哥哥骂的……” 你脑海里浮现出郭至昌那张不怒自威的脸。郭至汉满不在乎地摸了摸鼻子,试图轻描淡写:“哎呀,没事!最多就是至范哥知道了,罚我们多做点家务呗!”你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又想避重就轻:“我说的是至昌哥啦!你别装不懂!” 大哥要是知道你们不仅逃课还跑那么远,后果绝对不止做家务那么简单。郭至汉眼神飘忽了一下,明显有点心虚,但他显然铁了心要带你去。他避开你谴责的目光,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又不由分说地抓住你的手腕——这次力道轻了些,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走啦!再磨蹭真赶不上了!快点!”手腕被他干燥温热的手掌握着,奔跑带起的风吹在脸上。虽然明知回去后一顿数落甚至惩罚肯定跑不了,但看着他急切又有点笨拙的侧脸,感受着这打破常规的、带着点叛逆的刺激……你心里那点担忧,竟奇异地被一丝隐秘的、破罐子破摔的兴奋和好奇压了下去。算了,去就去吧。你调整呼吸,跟上他的步伐,朝着校门外未知的“冒险”跑去。阳光正好,少年奔跑的身影带着风,也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