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拿着地契，在胸中灼烧的怒火，慢慢被数十年宦海沉浮磨砺出的冷静所取代。
他猛地一拍轿壁，对外喝道：“停轿！不回府了，快，去东华门！”
轿夫不敢多问，立刻调转方向，青布小轿汇入车流，向着巍峨的宫城驶去。
轿内，周正将地契小心地收入袖中。
他阖上双眼，在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稍后面圣时的措辞。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的暖阁内，香烟袅袅。
皇帝刚练完一帖字，正由内侍总管李元侍候着，用温热的帕子擦拭手指。
“启禀陛下，左都御史周正于殿外求见，说有涉及朝堂安危的紧急公务，需亲面向您陈情。”
皇帝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虑，随即又恢复平静。
“让他进来。”
周正步入暖阁，对着御座之上的君王，行了大礼。
“周爱卿行色匆匆，所为何事啊？”皇帝声音平淡无波。
周正双手封上地契，“启禀陛下，”周正声音沉稳，“此物，是臣今日自朝会散后，于回府的轿中发现的。来路不明，户主无名，却是一处金梁坊的温泉别院，价值不菲。”
他继续道：“臣为官四十载，自问两袖清风，不敢有半分逾矩。不知是何方宵小，竟用如此阴毒下作的手段，意图构陷朝臣。此事看似是冲着老臣一人而来，实则，是想挑动朝堂纷争，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恳请陛下明察！”
皇帝没有立刻去看地契，他只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臣。
对于帝王而言，这种栽赃嫁祸的把戏，早已司空见惯。
他愤怒的不是有人耍手段，而是竟敢将他倚重的老臣当作棋子，试图在他的权力棋盘上，掀起波澜。
是太子的反击？还是七皇子狗急跳墙的昏招？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周爱卿一生清誉，朕是信得过的。你这份忠心，朕也看见了。”
他拿起地契，仔细端详了片刻，目光在空白的户主一栏上停留了一瞬。
“此事，朕知道了。”他将地契放到一旁，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你做得很好。切记，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你且安心回府，照常当值，只当一切都未发生。剩下的，朕自有安排。”
“臣，遵旨。”
周正再次叩首，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待周正的身影消失，皇帝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对着暖阁屏风后的阴影处，淡淡地吩咐：
“李元。”
“奴才在。”李元从暗处走出，跪倒在地。
“让影卫的人，去一趟金风别院。”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寒意，“不要惊动任何人。朕要知道，那宅子背后是谁，最近，都有谁在里面出入。”
“奴才遵命。”
亥时，夜色深沉。
金风别院对街的一处酒楼屋顶，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正是皇帝神秘的特务机构——影卫。
他们已在此处潜伏了近两个时辰。
这期间，别院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偶尔有几名仆役从角门进出。
一切看似正常，但在专门盯梢的影卫眼中，处处都是破绽。
“头儿，你看，”一名影卫压低声音道，“进去的食材，有江南新贡的雪顶含翠，还有东海的冰鲜。采买的用度，比寻常官员一个月的份例还多。这宅子里住的，绝非等闲之辈。”
为首的影卫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别院。
就在此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角门。
影卫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马车上的徽记——户部侍郎李德全府上的标记。
紧接着，他看到一个身形婀娜的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了角门。
“是李夫人。”他低声道。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他们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他们以为今夜不会再有收获时，为首的影卫突然目光一凝，示意同伴看向别院二楼一处亮着灯的窗口。
借着高超的轻功，他们如柳絮般，悄然落在了别院内的树梢上。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内的一切。
看清房内之人的瞬间，饶是这两位见惯了生死的影卫，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窗内，温暖奢靡的卧房中，身着明黄寝衣的青年，正满腹怨气地将一只琉璃盏摔在地上。
那张本该代表着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满是戾气。
——竟是本该在宫内禁足的七皇子。
而李侍郎的夫人，正跪坐在他脚边，柔声细语地为他斟酒，劝慰着什么。
这个发现，远比构陷朝臣要严重得多！
影卫统领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对同伴打了个手势，两人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养心殿，灯火通明，皇帝萧承稷正独自一人，对着一局残棋发呆。
影卫统领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将监视到的秘闻，一字不落地汇报了上去。
听完汇报，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整个大殿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白玉棋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构陷朝臣，他可以看作是儿子间的争斗。
但禁足中的皇子，竟敢偷天换日，私自离开禁地，与臣妻厮混！
这是在公然挑战他的天威，视他的旨意如草芥！
这是愚蠢，是放纵！
“好……好一个……”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他猛地将手中的棋子拍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去，”他的声音冰冷。“把户部侍郎李德全，给朕带到这里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不一会儿，如死灰的李侍郎被带到了养心殿。
他一见到皇帝冰冷无波的眼睛，便双腿一软，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跪倒在地，不等皇帝发问，便将七皇子如何以其家小性命威逼，迫使他偷天换日，将七皇子从宫内转移出来，又如何逼他提供金风别院作为私会之所的所有罪行，和盘托出，泣不成声，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
“陛下！陛下饶命啊！”李侍郎以头抢地，声音绝望，“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求陛下明察！求陛下为臣做主啊！”
绝望的哭嚎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而龙椅之上的皇帝，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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