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很,刚过巳时,庭院里的青砖就被晒得发烫,连廊下的紫藤花都蔫了,花瓣卷成小筒,像被抽走了精气神。
采月一路小跑着往安陵容宫里去,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热浪,她手里的帕子早被汗湿透,贴在掌心黏糊糊的,可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
“小主!小主!”刚进院门,采月就扬声喊道,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惠贵人那边有信了——温太医诊了脉,说是已有身孕近一月了!”
安陵容正坐在窗边筛香料,薄荷与艾草的清气混着窗外的蝉鸣,倒有几分凉意。
听见这话,她手里的银筛子“当啷”一声落在桌上,抬眼时,眼里的惊喜像浸了水的珠子,亮得惊人。
“真的?”她站起身,裙摆扫过矮凳,带起一阵香风,“算日子,正是服药后第一回亲近那次怀上的?”
“可不是嘛!”采月喘着气,接过菊青递来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温太医说脉象稳得很,胎气扎实,还说瞧着像是位小阿哥呢!惠贵人特意让奴婢来告诉您,让您放心,还说……还说您的嘴真是开了光,前几日刚念叨,这就应验了。”
安陵容笑着拍了拍采月的手,指尖带着香料的凉意:“快回去告诉惠贵人,让她千万仔细,这事眼下还不能声张,等过了头三个月,胎象更稳些再说。”她顿了顿,又叮嘱,“让采星多盯着些院里的人,别让闲杂人等在门口晃悠,口风都要紧些。”
“哎,奴婢记下了!”采月又喝了口茶,转身往外跑,这次脚步轻快,倒像是踩着风似的。
安陵容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敛了些。
窗外的蝉还在叫,一声声叠着,倒像是在数着日子。
沈眉庄这胎来得不易,往后的路,怕是更要步步小心了。
这边采月刚回闲月阁复命,那边刘畚已经在院外候了许久。
他穿着件半旧的石青色常服,领口和袖口都泛了白,头顶的日头像个烧红的铜盆,把他的影子烤得缩成一团,贴在青砖地上。
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连鬓角的头发都被汗黏在脸上,瞧着狼狈得很。
听见脚步声,刘畚连忙直起腰,可腿早就被晒得发麻,刚一动,差点踉跄着栽倒。
他慌忙稳住身子,见沈眉庄扶着采星的手从回廊那头走来,忙躬身跪下,声音被晒得发哑:“微臣刘畚,给惠贵人请安。”
沈眉庄停在廊下的阴影里,廊柱上爬着的牵牛花被晒得蔫头耷脑,她手里摇着把团扇,竹骨扇面绘着浅碧色的荷,扇风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
她看着跪在烈日下的刘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语气亲得像自家人:“刘太医快起来吧,这日头多毒,仔细晒坏了身子。”说着,朝采星使了个眼色。
采星连忙上前,伸手去扶:“刘太医,小主叫您起来呢。”
刘畚心里打鼓,可面上不敢露,只讪讪地站起来,拱手作揖:“能为小主效力,是微臣的本分,不辛苦,不辛苦。”话虽这么说,他偷偷抬眼瞧了瞧沈眉庄——她站在阴影里,鬓边的珍珠耳坠晃了晃,映着廊外的阳光,亮得刺眼,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沈眉庄慢悠悠地摇着扇,扇尖偶尔扫过袖口的玉兰花绣纹,慢悠悠地扯着闲话:“说起来,刘太医是济州人?我外祖家也在济州,算起来,咱们还是同乡呢。”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前几日我还跟莞贵人念叨,说济州的炒米糕最好吃,用新米磨了粉,掺着桂花糖,蒸得糯叽叽的,刘太医家里人,还会做吗?”
刘畚的后背更烫了,汗顺着脊椎往下流,浸湿了内衫。
他哪知道什么炒米糕?当初为了攀关系,随口编了个济州籍贯,此刻被问得张口结舌,只能含糊道:“家、家里的老母亲会做,只是……只是微臣出来得久了,倒忘了滋味了。”
“哦?”沈眉庄的扇子停在胸前,目光落在他汗湿的领口,“刘太医的老母亲还在济州?我听采星说,您上半年才来行宫当差,怎么不把老人家接来享福?”
刘畚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僵得像块石膏:“老、老母亲身子弱,经不起长途跋涉,等、等微臣安稳些,再、再接她来。”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地上的石板冒白烟,刘畚站在日头里,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只想赶紧请脉走人。
可沈眉庄像是没瞧见他的窘迫,还在慢悠悠地说:“也是,老人家经不起折腾。说起来,这几日给我请脉,真是辛苦你了,每日从太医院跑过来,天又这么热。”
“不辛苦,不辛苦……”刘畚的声音都带了哭腔,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那袖子早就湿透了,擦了也白擦,反倒把脸颊蹭得更花。
沈眉庄这才像是终于想起正事,笑着往屋里偏了偏头:“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进屋吧,外头太热。采星,去沏壶冰镇的酸梅汤来,给刘太医解解暑。”
进了屋,凉意扑面而来——屋里摆着两大盆冰,冰块融化的水顺着铜盆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八仙桌上铺着月白色的桌布,摆着一碟刚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就清爽。
沈眉庄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描金的锦盒,推到刘畚面前:“来,尝尝这个。”
锦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的糕点,米白色的皮子上撒着层芝麻,透着淡淡的油香。“这是我父亲前几日托人送来的,说是老家的点心,叫‘云片糕’,用糯米粉掺着核桃碎做的,甜而不腻。”沈眉庄笑得温和,“你久不归乡,大约也想念家乡的味道吧?”
刘畚哪敢接,只慌忙拱手:“谢小主恩典,只是微臣不敢僭越……”
“同乡之间,哪来的僭越?”沈眉庄把锦盒往他面前又推了推,“拿着吧,尝尝看,是不是比你记忆里的味道好些。”
刘畚没办法,只能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锦盒的凉意,心里却更慌了。
他捏起一块糕,假装品尝,眼睛却飞快地扫过屋里——采星已经退了出去,顺手带了门,屋里只剩他和沈眉庄两人,窗外的日头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静得能听见冰块融化的滴答声。
“这糕点……一看就是齐顺斋所制。”刘畚随口胡诌,他哪知道什么齐顺斋,不过是前几日听小太监闲聊时提过一嘴。
沈眉庄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讥诮,却又很快掩去,故作疑惑地挑眉:“哦?刘太医认得?可我记得,齐顺斋前年就歇业了呀,老板说是年纪大了,回乡下养老去了。你上半年才来行宫,怎么会知道这家铺子?”
刘畚捏着糕点的手猛地一颤,糕块掉回锦盒里,发出“咚”的轻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额角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砸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记错了”,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眉庄却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蹦跶的蚂蚱,带着了然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