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熏香袅袅，混着案上奏折的墨香，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陵容刚跨进殿门，就收了在撷芳殿时的急切失态，鬓边歪了的珠花被她悄悄扶正，泛白的嘴唇抿了抿，连脚步都放得轻缓了些。
她站在离御案三步远的地方，双手交握在腹前，帕角被指腹攥得发皱，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嘴唇嗫嚅了两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弘历放下手中沾着朱砂的御笔，指节轻轻敲了敲案上的奏折，目光落在她泛白的脸上。
往日里陵容温婉，绝从不会这般失了分寸。
他心里已软了大半，却还是压着语气，带着几分疑惑问道：“怎么了？朕从未见过你如此模样。”
陵容这才抬起头，声音里裹着哭腔，像被雨打湿的棉花，软乎乎地透着委屈：“皇上，璟妍她……她中暑难耐，呕吐不止，如今身子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臣妾想求皇上开恩，让臣妾留在撷芳殿陪着璟妍，直到她康复。”
“哪怕只是能好好喝口粥、能叫一声额娘也好。”她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裙摆的绣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弘历见她哭得肩头微微颤抖，想起璟妍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恻隐之心更甚。
他眉头皱了皱，语气沉了下来：“撷芳殿那帮奴才，定是怕朕怪罪，才敢瞒着不禀报！”说着，他扬声喊了句：“王钦——”
王钦正在殿外候着，听见传唤，忙膝行半步进殿，双手举过头顶，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声音恭敬：“奴才在。”
弘历靠在龙椅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摩挲，语气不容置喙：“传朕旨意——撷芳殿近身伺候四公主璟妍的太监、宫女，全部撤换，打入辛者库为奴。撷芳殿的管事太监和嬷嬷，失职失察，一律杖责五十，罚去浣衣局劳作。其余伺候的人，罚俸半年，以儆效尤。若往后再敢怠慢主子，不管是谁，一律杖责一百，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王钦忙应着，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快步退了出去，连脚步都不敢多耽搁。
弘历这才起身，伸出右手，轻轻将陵容扶了起来，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痕，语气缓和了不少：“璟妍病重，朕明白你心里焦急。三日后去圆明园避暑，你也不必跟着去了，留在后宫好好照顾璟妍吧。”
陵容一听，眼泪落得更凶，却是喜极而泣。
她最担心的就是去了圆明园，不能守着璟妍。
她忙屈膝跪地，额头轻触金砖，声音带着哽咽却格外清晰：“臣妾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弘历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想起往日里陵容对璟妍的细心，思索片刻，又补充道：“等璟妍病好了，就不用再养在撷芳殿了，接回你的承乾宫亲自照顾吧。毕竟亲母在侧，孩子才能安心。”
陵容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微睁大，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裙摆，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她从未敢奢望过这件事。
宫里的规矩，妃嫔的孩子大多养在撷芳殿，由嬷嬷们照管，亲母能时常探望已是恩典，近身抚养的，十中无一。
她愣在原地，连谢恩都忘了。
弘历见她呆着不动，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故意逗她：“怎么，还不谢恩？是不想要朕的这份恩典了？”
陵容这才回过神，忙又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满是激动：“臣妾谢皇上恩典！臣妾定好好照顾璟妍，不辜负皇上的心意！”
得了皇上的应允，陵容一刻也不敢耽搁，谢过皇上后，就急匆匆地往撷芳殿赶。
刚到殿门口，就见崔萧然掀着门帘出来。
他穿着藏青色的官服，袖口沾了点褐色的药汁，脸上带着疲惫却松快的神色，显然是刚忙完。
两人撞了个正着，陵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急切：“璟妍怎么样了？她好些了吗？”
崔萧然忙站稳身子，见陵容满眼焦急，忙安抚道：“娘娘放心，四公主并无大碍，只是暑气侵体罢了。之所以症状看着严重，是因为公主年岁太小，身子娇嫩，扛不住暑热。”
“微臣已经开了清热解暑的药方，只要连续服用半个月，每日按时煎服，就能痊愈，不会留下病根。”
陵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随即又皱起眉，拉着崔萧然往殿旁的廊下走了两步。
廊下阴凉，又能避开殿内伺候的人。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郑重：“这半个月的药，从称量药材、抓取配药，到生火煎熬，都必须由你亲手来做，不能让第二个人插手，连药碗都要你亲自递到璟妍嘴边。你明白吗？”
崔萧然心里一凛，瞬间懂了陵容的顾虑。
后宫之中，暗箭难防，谁也不敢保证药里会不会被人动手脚。
他忙躬身应道：“是，微臣明白。娘娘放心，微臣定亲自照料，绝不让任何人碰公主的药。”
陵容看着他诚恳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不知是说给崔萧然听，还是说给自己：“这后宫里，竟只有寥寥几人，能得本宫全然信任……”
把璟妍的事安排妥当，三日后，弘历便带着后宫嫔妃启程前往圆明园避暑。
天边刚撕开一道金缝，霞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明黄的殿顶、宝蓝的檐角、翠绿的瓦当，都折射出璀璨的光，连宫墙上的砖缝都染了层暖意。
弘历身着明黄色龙袍，袍角绣着五爪金龙，龙鳞用金线绣得栩栩如生。
头戴翼善金冠，冠上的东珠在霞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站在太和殿前的玉阶上，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一众嫔妃。
嫔妃们穿着各异。
皇后的正红色宫装绣着凤凰朝日纹，端庄华贵。
贵妃的粉色锦缎裙缀着珍珠流苏，明艳张扬、
娴妃的月白色长裙绣着暗纹兰草，素雅清丽。
纯妃、海贵人、庆贵人等人，或穿锦绣、或着素衣，脸上或带着笑意、或保持着端庄，各自展露着不同的风采。
阿箬、惢心、茉心等贴身宫女，都跟在自家主子身后，手里提着小巧的包袱，眼神规矩地看着地面。
随着一声起驾，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最前面是身着铠甲的侍卫，手持长枪，腰佩弯刀，步伐整齐划一，后面跟着举着旗帜的太监。
明黄的龙旗在最中间，龙纹迎风展开，旁边是各宫的宫旗，绣着不同的花纹。
再往后是乐队，编钟、笙箫、大鼓依次排开，激昂的乐曲响起，鼓声震天，笙歌悠扬，把出行的庄严与隆重拉满。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蜿蜒在宫道上，又慢慢延伸到宫外的街道。
街道两旁早就围满了百姓，都踮着脚往里看，议论声此起彼伏却不敢大声。
小声议论着谁的衣服好看、谁的首饰华丽。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气，是嫔妃们身上的脂粉香。
桂花味、茉莉味、兰花香，混着远处花园里飘来的荷花香，清新又雅致，让人闻着都觉得心旷神怡。
队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圆明园的大宫门前。
宫门是朱红色的，上面钉着铜制的铆钉，门楣上挂着圆明园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闪着光。
弘历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皇后和众嫔妃，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慢慢步入园中，皇家的威严与园中的美景交相辉映，衬得这场面既浩荡又雅致。
进了园，早有一众小太监候在路边，各自引着安排好的主子去住处。
圆明园虽比紫禁城里凉快些，可正午的日头依旧毒辣，走了一路，不少人都额角冒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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