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七月的黄昏,闷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粘稠的空气裹挟着柏油路被烈日炙烤后散发出的、近乎凝固的焦糊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行人身上。赵竣晟(大爷)胯下那辆白色小牛电动车,此刻也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在青山职高侧门外那片被烟头、痰渍和廉价香水味腌入味的空地上,烦躁地画着无意义的圈。放学铃早就响过了,穿着松垮校服或紧身精神小伙套装的年轻躯体,如同开闸的污水,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土嗨音乐和粗鄙的调笑,涌向街边闪烁着廉价霓虹的奶茶店和烟雾缭绕、台球撞击声噼啪作响的台球厅。大爷的脖子伸得老长,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目光在那些染着红橙黄绿头发、露出劣质纹身或故作凶狠表情的面孔中急切地搜寻着。他在等梅嘉诚(猴子)和刘国玉(lgy)。这两个名字,连同那个被拉黑的“湾”,曾经是拧在一起的一股扭曲的绳,如今绳断了,他手里只抓着两个滑不溜秋的线头。
微信的提示音断断续续,像垂死挣扎的蜂鸣。
猴子:“哟,大爷!催命呐?哥下午有‘正事’,泡妞懂不懂?晚点再说!”
lgy:“[放着当下红火的"法修散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大爷![呲牙]”
大爷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字里行间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真有急事!关于湾的!你们俩就不能抽个空?求你们了!”
回应是猴子的一个“[抠鼻]”表情和lgy的“[OK]”手势,再无下文。
焦躁和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大爷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和这片喧嚣的“江湖”格格不入。湾成了阴影里的王,而他,还在执着地寻找通往过去的窄门,哪怕门后可能是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台球厅那扇油腻的玻璃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猴子率先钻了出来,顶着个近乎光头的圆寸,脖子上那条粗得能栓狗的假银链子在夕阳下闪着廉价的贼光。一件紧绷的黑色骷髅头T恤勒着他并不健硕的上身,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狠劲”。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线,嘴角习惯性地撇着。
“哟,大爷!”猴子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尖利和戏谑的嗓音响起,“啥风把您这高中的高材生吹我们这‘下九流’的地界儿来了?稀客啊!”
紧随其后的lgy也晃了出来,身形依旧敦实,但眼神里努力模仿着猴子的那股“江湖气”,新买的九号电动车钥匙在粗短的手指上甩得哗哗作响,像某种示威。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哟,大爷!好久不见,气色不错啊!”
大爷的心沉了一下。这“哟,大爷!”的招呼声,熟悉又刺耳。曾经是三人组的暗号,如今听起来却充满了隔阂和一种看客般的调侃。他们身上那股刻意模仿的“社会人”气息,像一层油腻的薄膜,隔开了曾经共同经历的荒诞岁月。
“少废话,”大爷压下心里的不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硬气些,“找你们真有事。湾…吴文安,你们最近…有他消息没?能联系上他不?”
“湾?”猴子夸张地挑高了眉毛,和lgy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敬畏,只有一种谈论某个遥远传奇人物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我认识他但我攀不上”的自嘲,“安总啊?那可是澄西船厂跺跺脚震三震的‘话事人’!青鼠帮的‘龙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你以为是我们这种街边溜达的‘小卡拉米’能随便约出来撸串的?”他学着短视频里那些类似宇将军的腔调,刻意拖长了尾音,“前几天哥们儿发善心,想着带安总上分打把王者,消息发过去,石沉大海!人家安总现在玩的是‘实业’,是‘格局’,懂不懂?不是咱这种‘游戏人生’的档次了!”
lgy在旁边配合地点头,瓮声瓮气地补充:“安总现在搞的是‘硬实力’,不是‘虚拟经济’。” 他拍了拍自己九号电摩的坐垫,仿佛这就是他的“硬实力”。
大爷的心像被浸入了冰水。猴子的油腔滑调彻底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他们谈论吴文安,就像谈论一个活在都市传说里的人,一个可以用来抬高自己身价或增添谈资的符号。那个和他们一起被嘲笑、被孤立、被他们亲手贴上“鼠”标签的吴文安,似乎早已在他们的记忆里模糊、变形,只剩下一个供人仰望或调侃的虚影。
“别扯这些没用的!”大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知道他住新华一村!具体地址你们总该有点谱吧?或者…你们带我去他家附近转转?我就想…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碰上,说句话也行!” 他的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这在一个称作“大爷”的人脸上出现,显得有些滑稽。
猴子脸上的戏谑更浓了:“哟呵?大爷您这是要‘单刀赴会’,勇闯龙潭啊?新华一村?那地方鱼龙混杂,犄角旮旯多得是!谁知道安总具体在哪个‘洞府’清修?再说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你就不怕…安总手下那群‘兄弟’,给你来个‘热情招待’?那可不是请喝茶那么简单哦!”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却瞟向lgy,带着明显的逗弄意味。
lgy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接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大爷脸上变幻的尴尬、焦急和一丝恐惧。
被拒绝的难堪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席卷了大爷。他僵在原地,像被钉在黄昏粘稠的空气里。猴子和lgy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台球厅里传出的撞击声和哄笑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沉默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猴子似乎觉得这“前戏”演得差不多了,也可能是大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勾起了他心底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旧日同伙”的怜悯(或者说,无聊)。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咔吧作响。
“唉,行吧行吧!”猴子摆摆手,语气里充满了施舍般的无奈,“看在你这么‘念旧情’,大老远跑来,还叫得这么亲热的份上。哥们儿下午的‘甜蜜约会’…就为你鸽了!”他朝lgy挤挤眼,“lgy,你说是不?陪咱大爷回‘圣地’巡个礼?忆苦思甜嘛!”
lgy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试试我新九号的推背感!走着?”
绝望的冰面上,裂开一道透着荒谬暖意的缝隙。大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生怕他们反悔:“走!快走!”
引擎声相继响起。lgy和猴子跨上他们拉风的九号电摩,大爷骑上他略显秀气的小牛。三辆车,带着不同的轰鸣和目的,汇入傍晚嘈杂的车流,朝着那个埋葬着太多复杂记忆的新华一村驶去。猴子故意把音响开到最大,放着震耳欲聋的“江湖气”说唱,仿佛要用这噪音填满所有可能滋生的沉默和尴尬。
夕阳将天空涂抹成一片浑浊而哀伤的橙红,如同稀释的血迹。车子拐进那条通往新华一村的、坑洼不平的黄色道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茂密的枝叶在无风的闷热中纹丝不动,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这条路,他们太熟了。那个中考前的冬日,就是在这里,一场由电动车、手机镜头和少年恶意共同导演的“经典战役”,彻底撕裂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
车子渐渐驶近当年的事发路段,车速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也低了下去,只剩下轮胎摩擦粗糙路面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尴尬、追忆和某种蠢蠢欲动的复刻欲的气氛在三人之间弥漫。
“哎,lgy,”猴子突然开口,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回到过去的戏谑腔调,眼睛却瞟着后视镜里大爷的反应,“你看前面…那路口…那树影儿…像不像藏着个‘缝纫杰’啊?” 他故意用了当年lgy拍摄视频时喊出的那个错别字称呼。
lgy瞬间领会,也拉长了调子,瓮声瓮气地配合:“缝纫杰?哪儿呢?没瞅见啊!别是钻哪个耗子洞了吧?” 他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满是等着好戏开场的兴奋。
两人心照不宣地再次对视,嘴角咧开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弧度。猴子拧动电门,九号发出低沉的嗡鸣,lgy紧随其后。两辆电摩并排,在昏黄的、仿佛凝固了时光的道路上,慢悠悠地、夸张地左右摇摆,画着巨大的S型,重现着当日的场景。
大爷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捏紧了小牛的刹车,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一棵粗壮梧桐树的阴影里,像当年那个沉默的旁观者。他只是看着。
就在这时!
“哎呀呀呀呀——!!!”
一声刻意模仿、却又带着惊人穿透力和熟悉韵味的尖利怪叫,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从路旁茂密的绿化带矮树丛后炸裂开来!那声音充满了浮夸的“惊怒”和“突袭感”,正是当年吴文安踹车时留下的、烙印在他们记忆深处的“战吼”!
“我C!”
“哎呀——卧槽!”
猴子和lgy的身体,就像被无形的丝线精准地扯动,猛地一个剧烈哆嗦!惊呼声脱口而出,带着真实的猝不及防。猴子手里的车把瞬间失控,九号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像喝醉酒的铁兽,猛地偏离方向,朝着路边的绿化带狠狠扎了进去!lgy也未能幸免,车子跟着打晃,前轮紧跟着怼进了松软的泥土和灌木丛里!
“哐当!” “噗通!”
车子没有完全倒下,但两人都狼狈不堪。猴子一条腿被卡在车架和低矮的冬青丛之间,T恤被树枝刮了一下。lgy则整个人扑在车把上,差点翻出去。
“靠!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猴子一边奋力拔腿,一边憋着笑,脸红脖子粗地朝着树丛方向怒吼,那怒气更像是表演的一部分,掩盖着内心被成功“复刻”激起的奇异兴奋。
lgy则第一时间不是关心自己,而是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猎人发现猎物般的狂喜大笑,镜头迫不及待地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树丛:“哈哈哈!来了来了!快出来让爷看看!”
树丛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枝叶簌簌作响。
一个身影钻了出来。
不是吴文安。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澄西船厂职高校服的男生,剃着青皮,身材瘦高。他脸上挂着完成任务的、略显僵硬的笑容,眼神却空洞麻木,像蒙着一层灰。他看着绿化带里狼狈的猴子,看着举着手机一脸兴奋的lgy,最后,目光扫过停在梧桐阴影下、脸色复杂难辨的大爷。他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带着点生疏的模仿,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刻板的、讥讽的弧度。然后,他学着记忆中吴文安的样子,缓慢地、刻意地回头看了两次——第一次,目光扫过猴子和lgy,像看两个滑稽的小丑;第二次,那冰冷麻木的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精准地投向树影里的大爷,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接着,他猛地转身,迈开大步,不再回头,朝着新华一村深处那片被暮色吞噬、楼影幢幢的迷宫大步走去。脚步声在寂静下来的黄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背影迅速被越来越浓的黑暗吞没。
“靠!神经病吧!学得还挺他妈像!”猴子终于把腿拔了出来,拍打着裤脚上的泥土和草屑,对着那消失的方向骂骂咧咧,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混合着荒诞和一丝意犹未尽,毕竟这也是他俩有所预谋。
lgy放下手机,迫不及待地回看刚才录下的“杰作”,看着屏幕上自己狼狈的样子和那个模仿者僵硬的表演,嘿嘿直乐:“牛逼!真他妈牛逼!‘哎呀呀呀呀’那声绝了!绝对精髓!回头剪一剪,配个阴间BGM,放小世界,点击量绝对爆炸!标题就叫《圣地巡礼之安总再现江湖》!哈哈哈!”
大爷依旧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小牛的引擎早已熄灭,车身冰凉。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晚风吹过,带着尘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吹得头顶的梧桐树叶哗啦啦作响,那声音巨大而空洞,像是在演奏一曲盛大的、充满嘲弄的挽歌。
猴子在兴奋地描述刚才的“惊险”,lgy在低头反复欣赏他的“爆款素材”。那条昏黄的、通往吴文安可能存在的某个“小家”的道路尽头,只剩下沉沉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复刻成功了。
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呼喊,都像精准的回放。
可灵魂呢?
那个带着真实愤怒、屈辱和决绝逃离的灵魂,早已被这拙劣的模仿和看客的狂欢彻底抽离。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滑稽,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疏离感,以及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失落。湾的影子,如同这弥漫的暮色,无处不在,沉重地压在心头,却又像那个模仿者空洞的眼神,触不可及,只剩一片虚无的漠然。
他们三人,连同这场精心复刻的闹剧本身,都成了巨大阴影下,几只可悲的、自顾自喧闹的木偶。黄道如旧,昏黄的光线流淌,却再也照不回那个穿着旧校服、在嘲笑和镜头中仓惶逃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