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翌日拂晓，天光尚未完全苏醒，薄雾像一层轻纱，悄悄覆在校园里，钟声低沉而悠长，滚过梧桐的树梢，惊起几只早起的白鸽，教室里，灯管一盏盏亮起，冷白的光泻在课桌上，像铺了一层冰凉的霜

联考卷被密封成严整的方块，由监考老师捧进来，黑底红字，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空气里瞬间只剩纸张摩擦的细碎声，连呼吸都被压低，窗外晨风掠过，翻动未拆封的试卷，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形的倒计时

楚凌萧把笔横搁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花；纪玉卿垂眸，指尖轻触桌角，指骨隐约透白；时穆邈则抬眼，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微亮的天际——那里，第一缕金线正刺破云层，如同一声发令枪，将他们的十七岁，再一次押进这场无声的战役

广播骤然炸响，像一柄冷刃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金属般的颤音滚过每一张课桌，考生们闻声而动，腕骨一沉，笔尖“嗒”地吻上纸面，墨色便如暗潮汹涌，扑向那片惨白的疆域，霎时间，教室里只剩下纸与笔的摩擦声，沙沙沙——像无数春蚕啃噬桑叶，又像细雪落在烧红的铁上，轻，却烫手

汗意最先从额角渗出，细密、冰凉，沿着太阳穴蜿蜒而下，在睫毛尖颤了颤，坠成一颗微型的水晶。无人抬手去擦，怕浪费哪怕半秒，手腕悬在半空，骨节泛白，青筋隐现；指肚因用力而失血，透出一层青釉似的冷光，时间被拉长成黏稠的丝，一寸寸勒紧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听得见回声

窗外，六月的蝉鸣被玻璃滤成遥远的嗡鸣；窗内，空气仿佛凝固成琥珀，将四十个弯腰的背影牢牢封存在这一刻，阳光从高窗斜切进来，粉笔尘在光柱里浮沉，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直到——

“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题——监考老师收取答题卡！”

尾音落下的瞬间，紧绷的弦“铮”地一声断了，有人长吐一口浊气，仿佛把五脏六腑都掏空；有人指尖微颤，墨水在最后一个句号上洇开小小的黑花；还有人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眼神空茫，像被抽走灵魂的偶人。肩头的重量悄悄蒸发，留下一圈青紫的勒痕，提醒他们方才扛着怎样的山岳，教室里，终于有风溜进来，带着操场青草腥甜的气息，轻轻舔舐每一张苍白而潮湿的脸

考铃方歇，牧秋陵把笔一甩，整个人像被抽了骨似的瘫在椅背上，额前碎发湿漉漉黏成几绺，活像刚从小雨里捞出来的。

“——难炸了。”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雷滚过教室余烬。尾音拖着颤，仿佛还在回味方才试卷上那道文言文阅读的阴险笑纹。

邻座的沈听澜闻言，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钢笔在他指间闪出一道银光，像一柄收鞘的细剑。

“何止难，出题老师是把我们当伽利略，让我们用一支笔撬动地球。”

他说完，勾了勾唇，笑意却冷，像雪夜里的灯，照得自己也没几分温度。

后排的宋星野把草稿纸团成球，朝垃圾桶空投，纸团在筐沿磕了一下，又绝望地滚回脚边。

“我怀疑那套数学卷是哥德巴赫托梦写的，”

他叹气，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青影，“最后一道大题我给它写了个‘解’字，它回我一个‘滚’字。”

靠窗的林羡禾把下巴搁在窗沿，看操场上被阳光蒸腾的热浪，像看一场无声的海啸。

“语文更离谱，”

她声音软，却带着被揉皱的倦意，“阅读题问‘作者为何在第三段写一只蝴蝶’——我怎么知道？也许作者那天刚好失恋，蝴蝶长得像他前任。”

最后一排，向来寡言的季时川也罕见地开了口。

“我写完英语作文，才发现把‘environment’拼成了‘enviornment’。”

他顿了顿，像在宣布一条判决，“整整五行，像一排歪脖子树，在卷面上嘲笑我。”

于是众人相视，皆从彼此眼底看见同一抹劫后余生的灰败——

像一群刚从深海浮出水面的人，耳膜里还回荡着水压的余音，肺叶里灌满了咸涩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