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往情深 6

第6章

那晚在休息室几乎发生的瞬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丽君心中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开始害怕与陈昊宇独处，害怕那些不经意交汇的目光会泄露她心底汹涌的、无法定义的情感。于是，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查房时保持距离，讨论病例时语调更加公事公办，甚至刻意错开休息时间。

陈昊宇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把陈丽君的退缩解读为一种无声的拒绝，一种对那晚几乎越界的后悔。她本就习惯用冷静和疏离包裹自己，此刻更是将内心的波澜压得更深。急诊科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曾经流畅的默契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回避，同事们都能感受到那股微妙的低气压。

“陈医生，”一次交接班时，陈昊宇将一份病历递给陈丽君，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白板而非她的眼睛上，“3床疑似阑尾炎，已安排CT，结果出来后请通知我。”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好的。”陈丽君接过病历，指尖刻意避开了可能的触碰。她能感觉到陈昊宇身上散发的冷意，比以往更甚，这让她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她想解释，想说那晚她并非退缩，只是…害怕。但话到嘴边，又被更深的恐惧堵了回去——害怕打破现有的平衡，害怕被拒绝，更害怕这只是一场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天下午，急诊科的忙碌一如既往。广播响起：“急救车五分钟到达，男性患者，34岁，意识模糊，高热伴皮疹，怀疑感染性休克。”

陈丽君立刻投入状态。当患者被推进来时，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面色灰败，呼吸急促，全身散布着紫红色的瘀点和瘀斑。

“血压70/40，心率140，体温40.1度！”护士快速报告。

“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抽血培养加急送检，查血常规、降钙素原、肝肾功能！”陈丽君迅速下令，同时戴上手套检查患者，“瞳孔对光反射迟钝，颈项强直…可能是爆发性流脑或者败血症休克。”

患者躁动不安，手臂无意识地挥舞着。陈丽君按住他的手臂准备抽血，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患者一个剧烈的抽搐，手臂猛地甩开，陈丽君手中的采血针瞬间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光——

“小心！”惊呼声响起。

但已经晚了。尖锐的针尖擦过陈丽君左手食指指腹，留下一道清晰的划痕，迅速渗出血珠。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陈丽君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血珠，又看向病床上痛苦挣扎的患者，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她猛地看向刚送来的患者基本信息表，在“既往史/备注”一栏，一行小字刺入眼帘：HIV阳性（长期服药控制）。

“HIV阳性…”陈丽君喃喃道，声音有些发飘。

整个抢救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受伤的手指上，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同情和无声的恐惧。职业暴露，尤其是HIV暴露，是所有医护人员心底最深的阴影。

陈丽君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手指上的刺痛变得无比清晰。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抢救！按疑似爆发性流脑处理，立即用抗生素！联系感染科会诊！”她的声音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要炸开。

就在这时，处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昊宇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消息赶来的。她的脸色比陈丽君还要苍白，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是惊恐，是难以置信，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怒。

她几步冲到陈丽君面前，目光死死锁住她受伤的手指，呼吸急促得可怕。下一秒，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陈昊宇一把抓住了陈丽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陈昊宇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和颤抖，“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陈丽君吞噬，但那火焰深处，是无法掩饰的、近乎恐慌的担忧。陈丽君被她的反应震住了，手腕上的疼痛远不及看到陈昊宇如此失态的冲击。

“跟我走！现在！”陈昊宇不由分说，拽着陈丽君就往外走，完全无视了正在进行的抢救和周围同事的目光。她的步伐又快又急，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

“陈昊宇！患者还没稳定！”陈丽君试图挣脱，但陈昊宇的力气大得惊人。

“交给张医生！”陈昊宇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如铁，“你需要立刻处理！一秒都不能耽误！”她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份职业的冷静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

陈丽君被一路拽到暴露源处置室。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陈昊宇松开手，转身立刻反锁了门。她背对着陈丽君，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几秒钟后，她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手！”她命令道，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戾气，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迅速戴上手套，动作因为手抖而显得有些笨拙。

陈昊宇一把抓住陈丽君受伤的手指，力道依旧很大，但不再是愤怒的钳制，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伤口上。陈昊宇挤了大量的肥皂液，近乎粗暴地、反复地揉搓着陈丽君的手指，仿佛要将那看不见的病毒从皮肤里硬生生搓出来。肥皂泡混着血水，顺着水流滑落。

“疼…”陈丽君忍不住吸了口气。陈昊宇的动作太用力了。

“忍着！”陈昊宇吼道，但手上的力道明显放轻了一些。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但陈丽君能看到她紧咬的下唇在微微发抖。

水流声哗哗作响。狭小的处置室里，只有水流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陈丽君看着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女人，看着她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几缕在额前，看着她因为用力搓洗而指节泛白的手，看着她眼中无法隐藏的恐惧…那道被陈丽君自己筑起的心墙，在这巨大的冲击和对方赤裸裸的情感爆发面前，轰然倒塌。

“陈昊宇…”陈丽君轻声唤她。

陈昊宇没有回应，只是更用力地挤着消毒液，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挤压伤口，试图挤出可能污染的血液。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专注。

“陈昊宇，”陈丽君的声音更柔了，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流程…我知道流程，暴露后紧急处理，然后尽快服用阻断药，72小时内有效，阻断成功率很高…”她试图用专业知识来安抚对方，也安抚自己。

“成功率很高…但不是百分百！”陈昊宇猛地抬起头，打断了她，眼眶通红，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你知道风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一…万一…”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住，只是死死地瞪着陈丽君受伤的手指，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东西。

陈丽君的心被狠狠揪紧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昊宇，强大、冷静、自持的外壳彻底碎裂，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因恐惧而颤抖的内核。这份恐惧，只因为她陈丽君。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害怕？”陈丽君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她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轻轻覆在陈昊宇依旧紧紧抓着她手腕的那只冰冷的手上。

这个触碰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陈昊宇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猛地想要抽回手，但陈丽君反手握住了她，不让她逃离。

“回答我，”陈丽君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陈昊宇慌乱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水流还在哗哗作响，但此刻，她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陈昊宇避无可避，陈丽君眼中的执着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让她无处可逃。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胸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被打破的临界点——

“陈医生！陈医生你在里面吗？”林小雨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药房打电话来，HIV暴露后预防用药（PEP）已经准备好了，需要陈丽君医生马上去药房取药签字！感染科医生也在等你们讨论用药方案！”

现实冷酷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方寸之地刚刚酝酿出的惊心动魄。陈昊宇眼中激烈的风暴瞬间被强行压下，重新覆盖上一层冰霜般的冷静，虽然那冰层下仍有裂痕。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

“知道了！”她扬声回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只是微微有些沙哑。她迅速关掉水龙头，扯下几张纸巾，动作近乎粗暴地擦干陈丽君的手和自己湿漉漉的手套。

“去药房。”她命令道，不再看陈丽君的眼睛，转身打开了门锁，“我陪你去。”

门外，林小雨担忧地看着她们。陈丽君看着陈昊宇挺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手指上消毒水带来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刚才那一刻陈昊宇眼中那份毫无掩饰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与在乎。

那个未说出口的答案，已经在她心里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