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八月,江浦像口烧红的铁锅。
胡同里的槐叶蔫头耷脑,蝉鸣嘶哑得像是被掐住了喉咙,混着远处传来的皮鞋声——不是往日巡警的胶底鞋,是硬挺挺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闷响,把暑气搅得愈发滞热。
沈清梨坐在楼府窗边,目光虚虚落在庭院里那株梨树上。明明是盛夏,叶片却像遭了深秋的风,一片片打着旋儿落进冰冷的金鱼缸,漾开细碎的涟漪。
她指尖的苏绣帕子绣了一半,银针在指腹硌出红痕时才惊觉走神——帕子上本该是戏水鸳鸯,如今只歪歪扭扭爬着半只,翅膀的羽毛乱得像团麻。
沈家是江浦绸缎庄之首,沈清梨的手艺原是极好的。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父亲沈敬之回来了。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见父亲的马褂沾了灰,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面上凝着层化不开的愠怒。账房周先生跟在后面,脸色比宣纸还白,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书房,门“砰”地撞上,连窗棂都震了震。
“小姐,喝口茶吧。”春桃端着茶盘进来,声音压得像怕惊了魂,“方才买胭脂时,见街口围了好些人。城里的‘中央军’把李记粮铺封了,说搜剿‘赤匪’要征用粮食,李老板争辩了两句,就被按在地上打......”
沈清梨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却没觉出烫。她想起李记粮铺那股淡淡的米香,想起李老板总爱给街坊孩子塞块糖,心口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爹怎么了?”
“不清楚,老爷辰时去商会开会,回来就这模样。
那些当兵的这几日在城里横冲直撞,说是要清剿流窜的红军,可眼睛净盯着商铺富户,莫不是要把主意打到沈家头上......
她不敢往下想,转而问:“我娘呢?”
“在佛堂。”春桃往窗外瞥了眼,“今早西城又响了枪,夫人一早就去烧香,求菩萨保佑咱家平安。”
沈清梨走到窗边,撩开纱帘一角。对街的洋车铺子关着门,门板上用粉笔写了“奉公守法”四个字,笔锋潦草,倒像是被逼着写的。几个穿短打的汉子蹲在墙根下,压着嗓子说话,时不时往街两头张望,看见穿灰军装的影子就赶紧缩脖子。
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从前是鸽哨划过蓝天,是戏楼里的胡琴声,是绸缎庄柜台后算盘珠子的脆响。如今只剩军靴碾过青石板的闷响,是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是空气里挥不去的硝烟味。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纱帘流苏,粗糙的丝线磨得指腹发疼,倒让那些不敢深想的画面愈发清晰——去年上元节,父亲带她逛灯市,鼓楼边的戏台上正唱《长坂坡》,赵云的白袍在灯笼影里翻飞,台下叫好声能掀翻屋顶。那时街面挤满了人,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车穿梭,糖衣裹着的山楂红得透亮,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热气。
可现在呢?戏台子前几日被借去“训话”,听说踩坏了好几块木板,那些亮堂的灯笼,如今怕是照在谁家被翻箱倒柜的院子里,映着满地狼藉。
佛堂里的木鱼声断断续续传过来,笃、笃、笃,敲得人心慌。她仿佛看见母亲跪在蒲团上,念珠从指间滑落,菩萨的金漆面孔在香雾里若隐若现,却照不亮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
纱帘外,一只蝉猛地从槐树上跌下来,“啪”地砸在青石板上,再没了声息。沈清梨打了个寒噤,慌忙放下帘子,胸口闷得喘不过气。那些鲜活温暖的江浦,那些她以为会永远不变的日子,好像都被越来越近的军靴声踩碎了,碎成了地上那只蝉的尸体,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楼下书房的门“吱呀”开了,她赶紧抹了把眼角。紧接着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跟着是母亲压抑的啜泣。沈清梨心里一紧,攥着帕子往楼下跑,刚到楼梯口,就见母亲扶着门框发抖,父亲背对着她站在书房门口,脊梁挺得笔直,手里攥着张纸,指节泛白。
“爹,怎么了?”
沈敬之缓缓转过身,脸上的不悦褪尽,只剩化不开的疲惫:“清梨,你和你娘先出去躲一阵子。”
“为什么?”
“听话,最近世道不太平。”他转身替她收拾行李,不愿多言。
沈清梨攥紧帕子,帕上未绣完的鸳鸯翅尖扎得手心发疼:“爹不说明白,我不走。”
沈敬之的动作顿了顿,背影仿佛垮了几分。他从书桌上拿起个牛皮纸信封塞进她手里,边角磨得发亮,显然是早就备好的:“这是你李世伯在南城的地址,带着你娘去,就说我沈某求他照拂几日。”
“那爹呢?”她追问,眼角瞥见母亲捂着嘴,泪水从指缝渗出来。
“我得守着铺子。”沈敬之拿起一件月白旗袍往包袱里放,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沈家绸缎庄开了三代,招牌不能倒。”
“那些当兵的,是不是逼您交绸缎?”
“这些事你不用管。”沈敬之的声音陡然严厉,“快点离开!”
她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知道此事无法推脱,那些涌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包袱的绳结刚系到一半,院外突然传来“哐当”巨响,像是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生生踹开。接着是家丁惊恐的叫喊:“老爷!当兵的闯进来了!说要搜查‘通匪’证据!”
沈敬之神色大变,一把将她们往书房推:“进暗格!快!”他转身抓起墙角的桑木扁担,那根平日里挑绸缎用的扁担,此刻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书房书架后藏着道暗门,是祖父当年防匪患修的。母亲周唤扶着她刚钻进去,就将一块砖大的布包塞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眶在昏暗里红得吓人:“阿梨,拿着,保命用。记住,别回头,别出声。”
沈清梨想拉母亲一起躲,还没来得及开口,暗门“咔哒”合上,黑暗瞬间将她吞噬。浓烈的紫檀木香和陈年丝绸的气息包裹上来。
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
死寂过后,地狱的序曲轰然炸响——粗暴的脚步声碾过青砖,粗犷的呵斥声、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仆佣们压抑的惊呼和短促的哭喊,汇成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整座沈宅。
她听不清父亲与那些士兵在说什么,只透过暗门的缝隙,看见母亲被两个当兵的粗暴地推到房间中央。
母亲脚下踩到一颗遗落的翡翠珠子,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宝蓝色的软缎旗袍沾满灰土,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狞笑着上前,用步枪的枪托顶着母亲的肩膀,喝骂着什么“窝藏赤匪”。
周唤被迫仰着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凝固的、冰冷的恨意,她死死盯着领头的那个副官,紧抿的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父亲举着扁担冲过来,却被两个士兵架住胳膊狠狠往后拽。“放开我夫人!”他嘶吼着挣扎,后脑勺猛地撞到书架棱角上,一声闷响后,身体软软地滑下去,额头渗出血珠,很快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爹!”沈清梨在暗格里无声地尖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领头的副官踢了踢沈敬之的身体,见他没了动静,啐了口唾沫,挥手示意手下:“这女的看着还行,带回去交差!就说抓到通匪嫌犯家属!”
两个士兵狞笑着架起瘫软的周唤,她挣扎着回头望向沈敬之的尸体,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哀鸣,最终还是被拖拽着消失在门口。
当最后一箱绸缎被粗暴地抬出府门,当那些践踏着一切的皮靴声终于消失在尽头,死寂重新笼罩了这座宅邸。这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她不知在暗格里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麻木冰冷得像不属于自己,外面才彻底没了动静,只剩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她用肩膀顶开沉重的暗门,吱呀一声,刺鼻的血腥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呛得她剧烈咳嗽。房间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片满地。父亲趴在书架旁,后脑勺的伤口已经发黑,一只手还保持着向前伸展的姿势,仿佛想抓住远去的亲人。
沈清梨的目光死死钉在父亲身上,身体筛糠般发抖,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任何东西。眼泪早已流干,只剩眼眶火辣辣地疼。
娘被他们带走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扎进心口。她踉跄着爬出暗格,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视线扫过空荡荡的门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母亲被拖拽时的哀鸣。
不能留在这里!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抓起地上的布包,最后看了眼父亲的尸体,转身逃了出去,身后是这座浸透了血泪的宅邸,和她永远留在那里的十六岁,以及被生生撕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