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落下时发出的轻响还没散尽,江明远就沿着地窖壁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头垂着,连衣襟上沾了泥土都没察觉。
“爹,您怎么了?”江昀最先察觉不对,递过水囊的手顿在半空。
江老爷没接话,喉结滚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裹着难掩的疲惫与痛心:“刚才登记时,站在高台边那个瘦高个伪军…是陈家小子啊。”
这话让地窖里瞬间静了下来。沈清梨愣了愣,陈妈也停下了整理布条的手,只有油灯的火苗“噼啪”响了一声。
“就是前几年你帮他凑过学费的那个?”江昀皱起眉,记忆里那个穿着打补丁的短褂、总低着头读书的少年,和白天那个举着枪推搡百姓的伪军,实在没法重合。
江老爷点了点头,眼眶泛了红:“我刚才瞅见他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是他小时候爬树摔的,还是我带他去医馆缝的针。那时候他总说,长大了要好好做人,报答帮过他的人…”他话没说完,就重重叹了口气,手掌撑着额头,声音里满是失望,“怎么就…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帮着鬼子欺负自己人啊。”
张妈在一旁抹了抹眼角:“这世道乱,说不定是被逼的…”
“被逼也不能忘了本啊!”江老爷猛地抬起头,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激动,“刚才他看着我,眼神躲躲闪闪的,肯定是认出来了!可他连句话都不敢说,就站在那儿,看着其他伪军打人…”
江昀沉默着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没说话。地窖里的潮湿气息似乎更重了,混着压抑的沉默,压得人胸口发闷。沈清梨攥紧了胸前的项链,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想起刚才在村口,那个伪军看着百姓被枪托砸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躲闪,原来那不是冷漠,是不敢面对曾经的自己。
江老爷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只是声音依旧沙哑:“以后再看见他…咱们躲着点吧。他既做了这个选择,就再也回不到当年了。”
油灯的光昏昏暗暗,照在每个人沉重的脸上,显得晦暗无光。
翌日一早,外面的枪炮声彻底停了,整个南城却充斥着压抑,江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开口:"爹,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地窖里。"
江明远和陈妈都抬起头,看向他。
"刚才登记的时候,我注意到伪军手里拿着的名册,上面不仅有姓名,还有住址。"江昀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很坚定,"他们既然登记了,就一定会抽查。如果发现咱们家大门紧闭,里面没人,反而会引来怀疑。"
江老爷皱起眉头,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地窖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一起上去,装作正常生活的样子。"江昀顿了顿,继续说道,"人多反而更像个家,有炊烟,有动静,才不会让人生疑。地窖虽然隐蔽,但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仔细搜查,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在里面,想跑都跑不掉。"
这个提议让地窖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陈妈脸色发白:"上去?那太危险了!万一他们闯进来,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出去,风险更大。"江昀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三人,"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沈清梨看着江昀,她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冒险的办法。她点了点头:"我同意。躲着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主动一些。"
江老爷沉默了片刻,最终也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一家人,要走要留,都在一起!"
计划已定,四人立刻开始准备。江昀和江老爷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沈清梨则把地窖里仅有的一点米和咸菜悄悄转移到厨房里,又找了些干柴。陈妈也找出了几件破旧的衣服,准备一会儿拿到院子里去晾晒。
一切准备就绪,江昀轻轻掀开了地窖的石板。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的余晖透过院墙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伪军的呵斥声,并没有什么异常。
"外面暂时安全。"江昀回头低声说了一句,然后率先爬了出去。江明远、沈清梨和陈妈紧随其后。
最后江昀检查了一遍地窖口:他把石板轻轻盖回去,又在上面铺了层干稻草,还摆了两个破陶罐,乍一看就像院子角落堆杂物的地方,绝不会让人联想到地窖。“走,从侧门出,别走正门——正门对着主街,容易被巷口的伪军看见。”
四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熟悉的家和陌生的寂静,心里都沉甸甸的。
江昀攥了攥袖管里的短木柄,率先打破沉默:“得去街上看看。”他目光扫过三人,语气笃定,“得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查什么,查得严不严,还有街坊们怎么样了——要是连外面的情况都摸不清,咱们这戏,也没法演下去。”
江明远闻言,抬头望向紧闭的正门,眉头拧了拧:“街上不安全,万一撞上巡逻的…”
“所以要藏着走。”江昀打断他,指了指西侧的侧门,“从这儿出去,走窄巷绕到主街边缘,贴着屋檐走,不往人堆里凑。”
江昀看着三人,指尖在袖管里轻轻摩挲,忽然开口:“你们在院里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他怕人多目标大,万一出事,至少能保住家里人。
这话刚落,沈清梨立刻摇头,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腕:“不行,我得跟你一起去。”她眼神坚定,没给江昀反驳的余地,“你一个人去,遇上盘问连个打圆场的都没有。”
江昀皱起眉:“街上太危险,万一…”
“没有万一。”沈清梨打断他,指了指自己围裙下的米袋,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能当大英雄我就不行了?”
江明远也在一旁点头:“清梨说得对,两个人一起更自然。你们路上多留心,别往人多的地方凑,有事就往窄巷里躲。”陈妈也跟着劝:“小少爷,小姐跟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些,你们互相有个照应。”
江昀看着沈清梨,想起她刚才坚定的眼神,最终松了口:“好,但你得答应我,一旦有不对劲,立刻听我的,先躲起来。”
沈清梨立刻笑了笑:“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
江昀又叮嘱江明远和陈妈锁好侧门,在院里等着,别随意露头,随后才带着沈清梨,轻轻拉开侧门,贴着墙根,往窄巷深处走去。
窄巷里没什么光,墙缝里的枯草被风刮得贴在砖面上,两人踩着地上的碎石子,脚步声轻得像落雪。沈清梨眼角没闲着,时不时扫过两侧的院门——大多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最尽头那户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红漆掉得只剩斑驳的印子,里面静得连咳嗽声都没有。
“再往前就是主街了。”江昀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几秒,主街方向传来伪军的骂声,还混着扁担落地的脆响。他探头往巷口望了眼,两个挎枪的伪军正堵在街口,脚边堆着半袋米,正扯着一个老农的胳膊要搜身。
“等他们转过身。”江昀压低声音,指尖轻轻碰了碰沈清梨的胳膊,示意她别慌。沈清梨点点头,借着巷壁的阴影理了理米袋,又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尽量装得像赶回家做饭的寻常妇人。
没等多久,其中一个伪军骂骂咧咧地转身去踢那袋米,另一个也跟着弯腰去捡掉落的粮票。江昀立刻拽了沈清梨一把:“走!”两人快步拐出窄巷,贴着主街的屋檐根往前走,阴影刚好遮到膝盖,只有脚步偶尔蹭到地面的碎砖,发出轻微的声响。
刚走没几步,沈清梨忽然瞥见街角的墙根下,摆着个翻倒的菜篮子,里面的萝卜滚了一地,沾着黑褐色的印子,旁边还掉着半块啃剩的窝头。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往江昀身边靠了靠,江昀感觉到了,悄悄放慢脚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眼神示意“别多看”。
又走了一段,迎面过来个挎着竹篮的妇人,篮子里盖着块蓝布,看见江昀和沈清梨,脚步顿了顿,眼神里满是警惕,却没敢说话,只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擦肩而过时,沈清梨听见她篮子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藏着什么硬东西。
“前面是粮店。”江昀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铺子,粮店的门板关了大半,只留一道缝,里面没开灯,往常这个时候,掌柜的早该在门口吆喝了。他刚要拉着沈清梨往那边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粗哑的嗓音:“那俩,站住!”
沈清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江昀却立刻稳住了神,拉着她慢慢转过身——是刚才在街口的其中一个伪军,正挎着枪朝他们走过来,靴底碾过石板路,发出“噔噔”的响。
江昀悄悄将沈清梨往身后护了护,自己往前半步,脸上堆起憨厚的笑:“长官,您叫我们?”说话时,他故意把声音放得有些怯,像个普通百姓见了兵的模样。
伪军走到跟前,枪托往地上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沈清梨胳膊下的米袋上:“干什么的?”
“家里米缸空了,带媳妇出来买点米。”江昀连忙接话,还伸手拍了拍沈清梨的肩膀。
...媳妇。
“你看这都快黑了,想着早点买完回家做饭,别误了时辰。”
沈清梨虽有些别扭但还是顺着话头,轻轻拽了拽衣角,声音放软:“是啊长官,孩子还在家等着呢——哦不,是我家老爷子,年纪大了,饿不得。”她故意说漏半句话,又赶紧圆回来,更像慌慌张张的普通妇人。
伪军眯着眼,又盯着江昀的袖子看了看——刚才江昀攥着短木柄的动作,似乎让他起了疑心。江昀心里一紧,立刻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顺势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布包,正是那包旱烟:“长官,您抽烟不?自家留着的粗烟丝,不值钱,但解瘾。”说着就往伪军手里递。
伪军瞥了眼烟包,没接,却往后退了半步,嘴里骂骂咧咧:“买米就买米,别在街上游荡!粮店早被封了,要买去东头的临时点,再让我看见你们瞎晃,直接带回去问话!”
“哎哎哎,谢谢长官提醒!这就去,这就去!”江昀连忙点头哈腰,拉着沈清梨就要走。
刚转身没两步,就听见那伪军又喊:“等等!”两人的脚步瞬间僵住,沈清梨的指尖都攥白了。只听伪军又道:“你们家在哪?登记名册上有你们名儿没?”
“在西巷口第三家,姓江!”江昀答得干脆,还故意挠了挠头,“昨天登记的时候,我爹还跟长官您同事说了话呢,您要是不信,回去查名册,准有!”他故意提“昨天登记”,就是赌伪军记不清具体名册,也懒得真回头查。
果然,伪军皱了皱眉,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江昀拉着沈清梨,几乎是快步往前走,直到拐进另一条窄巷,听不见伪军的声音了,两人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沈清梨靠在墙上,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刚才他好像要搜你袖子。”
“没事了。”江昀伸手擦了擦她额角的汗,眼神却沉了下来,“粮店被封了,还设了临时点,看来他们是要把粮食都管起来。而且他提了名册,说明真的在核对住户,咱们得更小心。”
两人没敢多歇,顺着窄巷往回绕——刚才的虚惊让他们不敢再走主街,只能找更偏的小巷子回院子。
等终于绕回自家院子的侧门,江昀先贴着门听了听,确认院里没动静,才轻轻拉开门栓。江明远和陈妈早等在门后,见两人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没出事吧?”
“没出事,但情况不好。”江昀走进院子,随手关紧侧门,声音压得很低,“粮店被封了,街上在查住户,还有…”他顿了顿,想起街角的血痕和王婶家的布片,“街坊们怕是有不少遭了难。”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又沉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彻底落下去,只剩下灰蒙蒙的暮色,裹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大家都没什么兴致聊天,处理完家中的活便各自歇息去了。
子时,夜晚静的出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清梨没睡着觉,出门发现西厢房里还亮着灯,便走过来叩响了门。
“进。”江昀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几分刚从思绪里抽离的沙哑。
沈清梨推开门,见他正坐在桌前,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桌上还摆着张皱巴巴的纸——是白天从街上捡的,背面被他画了简单的街巷图。“还没睡?”她走过去,顺手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这窝头硬得能硌掉牙,你倒还能啃得下去。”
“你不也是。”
江昀抬头笑了笑,把窝头放在桌上:“总比饿肚子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梨眼下的青影上,“你没睡...在担心以后吗?”
“担心也没用,”沈清梨拿起桌上的纸,指尖拂过画着“临时粮点”的记号,“就是觉得好笑,咱们以前在家,哪用愁米缸空了?现在倒好,买袋米都得跟做贼似的,还得编瞎话哄鬼子。”她说着轻轻笑了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不过那‘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江昀被问得一愣,随即摸了摸后颈,嘴角勾起点自嘲的笑:“还能怎么回事?总不能说‘这是我朋友’吧?这年头,孤男寡女在街上走,伪军的疑心病比筛子眼还多,编个‘夫妻’的由头,他们才懒得细查。”
沈清梨有些恼但还是压下了想锤他的怒火,不久后又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攥紧了桌角:“说真的,看见邻居家被洗劫一空,我总想着…要是咱们没出来,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江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想这些。至少咱们现在还在一起,地窖还藏着,能煮口热粥喝——你忘了?刚才回来时,陈妈还在灶房留了碗咸菜,说给咱们当夜宵。”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却带着劲,“这世道是糟,但糟不到头。你看那伪军,虽然横,却也怕真查名册;街坊们虽然躲着,却也没忘了互相递个眼神。只要人还在,心没散,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沈清梨抬眼看他,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刚好照在他眼底,亮得很。她忽然想起白天在窄巷里,他把她往身后护的样子,心里忽然暖了些:“你倒看得开。不过也是,有你这‘大英雄’在,我怕什么?大不了下次再演戏,我争取不怯场。”
“那可不行,”江昀故意皱起眉,“你得怯场才像啊——寻常妇人见了鬼子,哪有不慌的?下次你就往我身后躲,我来应付。”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她,“尝尝?就当是跟我同甘共苦的补偿。”
谁要你补偿这个了...
沈清梨接过窝头,咬了一小口,虽然干硬,却慢慢嚼出了点甜味。她看着江昀,忽然轻声说:“江昀,不管以后怎么样,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嗯。”
“什么意思,你就回答一个嗯?”
“嗯的意思就是——”
“沈清梨,不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永生永世,别想甩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