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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梨烬

大年初五的雪刚停,南城的空气里还飘着未散的寒气,日军的增防动作就像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上了这座城。

街心原本宽敞的空地被圈起大半,几个伪军正吆喝着驱赶围观的街坊,日军工兵则扛着木材和铁丝往里运,很快搭起了一座高约两丈的瞭望塔。塔上蒙着铁丝网,顶端架着望远镜,一个日军哨兵端着枪站在上面,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每条街巷,连墙根下觅食的野狗都被惊得逃窜。“这塔能瞅见半个城,以后谁家敢乱走动,一准被盯上。”老刘头蹲在修鞋摊后,用锥子尖挑着鞋底的雪,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城门的防御更是严实得透不过气。原先的两挺机枪旁又加了四挺,沙袋堆得快有一人高,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射击孔,黑洞洞的枪口始终对着城外的官道。日军把城门附近的杂货铺全征了去,铺子的门板被拆下来加固工事,老板娘藏在里屋的针线盒散落一地,布料被踩得满是泥污。

每个进出城的人都要接受搜身,连怀里揣着的窝窝头都得掰开检查,有个妇人因为给城外生病的爹娘带了包草药,被伪军一巴掌扇在脸上,药包也被扔在雪地里踩烂。

更让人揪心的是日军新设的“物资管制处”。原先的粮点被接管,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日军,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每人每日配米二两”,后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江昀去领米时,看见粮店掌柜被绑在柱子上,脸上带着血痕——听说他偷偷给街坊多塞了半勺米,被日军发现后打了一顿。“北边的八路断了他们的补给线,这群豺狼就来抢咱们的活命粮!”排队的汉子攥着空布袋,牙齿咬得咯咯响。

夜里的南城更显压抑。日军在东西两头的巷口各设了哨卡,探照灯每隔一刻钟就扫过一次屋顶,灯光所及之处,连窗纸上的破洞都看得一清二楚。更让人胆寒的是,日军又开始挨家挨户清点人口,说是“清查可疑分子”,实则翻箱倒柜地搜掠财物。陈妈藏在床板下的半袋红豆被搜走时,她死死拽着布袋不肯放,被日军用枪托砸在胳膊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

这天夜里,江昀被院墙外的脚步声惊醒,趴在窗缝里往外看,只见一队日军押着几个挑夫走过,挑夫的担子上全是军火箱。隔壁的老赵从铁匠铺的门缝里探出头,与江昀的目光撞在一起,悄悄比了个描述的口型。

第二天清晨,老赵借着修农具的由头溜进江家院子,从怀里掏出半张揉皱的纸片,“这是我远房亲戚从河北逃来时带的消息。”老赵把他拉到墙角,声音里藏着激动,“一月底的时候,八路军在晋察冀打了大胜仗!杨成武将军带着兵,在黄土岭那边设伏,把鬼子的‘蒙疆驻屯军’给揍惨了,光打死的鬼子就有三百多,还缴获了十几挺机枪!”

江明远接过纸片,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手指都在抖:“我就说鬼子怎么疯了似的增防,原来是怕补给线被断!他们在北边吃了亏,就来咱们这儿撒野!”

“还有更厉害的!”老赵凑得更近,“听说前些天,八路军还在平汉铁路上炸了鬼子的火车,把运军火的车厢全掀了,鬼子的大炮都成了废铁!”

老赵递来的纸片还带着怀里的余温,江昀指尖抚过几个模糊的字,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八路军的攻势很猛烈,没几个就又蔓延到江浦,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会迎来一场恶战时,画风却突然转变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南城的“生面孔”突然多了起来。有个穿粗布衫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却很少吆喝,反而总在军火库附近的墙根下徘徊,有人问价,他也只是含糊应着,目光却往瞭望塔的方向瞟;还有个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每天都去物资处旁的水井打水,打水时总故意把水桶碰倒,趁机看一眼物资处的值守日军换没换岗。

奇怪....

无人在意的街口上,一辆黑色轿车碾着积雪驶来,车身上的太阳旗在冷光里晃得人眼晕,车后还跟着两辆载满日军的卡车,车厢里的机枪枪口朝下,却透着更重的压迫感。轿车停在物资处门口,一个穿深灰色呢子大衣的日军军官从车里下来,袖口绣着暗金色纹路,领口的肩章比寻常日军多了两道杠,光是站在那里,就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没人知道这军官的身份,只瞧见往日里管着南城的日军小队长,此刻竟躬着身迎上去,头低得快碰到胸口,双手递上文件时,指节都在微微发颤。军官接过文件扫了两眼,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小队长就立刻引着他往物资处走,连脚步声都放轻了,生怕吵到对方。

消息像雪地里的火星,悄悄在街坊间传开来——城里来了个大官。

本来不当有什么事情,可战火偏偏烧到了江家。

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午,天刚亮透,院门外却传来“哐哐哐”的踹门声,门板震得嗡嗡响。

江明远刚端起粥碗,手一抖,粥洒了些在衣襟上。江昀猛地站起身,抄起门后靠放的锄头,又把沈清梨往屋里推:“你和陈妈先进去!”

“开门!皇军有令。”门外传来粗哑的吼声,混着伪军的呵斥,“磨蹭什么!再不开门,直接砸了!”

听此,江明远连忙放下粥碗,伸手拉住要冲上去的江昀,压低声音急道:“别硬来,先开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衣襟上的粥渍,强压着心口的慌意,往门口走。

江昀攥着锄头的手青筋都绷了起来,却还是听了父亲的话,把锄头悄悄靠在门后,指尖死死抵着门板,做好了随时应对的准备。

门栓刚拉开,门板就被外面的人狠狠撞开,江明远没站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三个日本兵簇拥着一个军官闯了进来,军靴踩在院子的石板上,发出“噔噔”的重响,惊得院角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院角的竹椅、灶房飘出的轻烟,最后落在江明远身上,说着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江先生。”

江明远攥紧了袖管,强压着心头的慌意,脸上挤出几分恭顺的笑:“太君驾临,是有什么吩咐?外头风凉,不如先进屋坐,我这就沏壶热茶来,您暖暖身子。”

旁边的伪军连忙凑上前,谄媚地帮腔:“太君,进屋说话方便。”

军官眯了眯眼,盯着江明远的脸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有异样。沉默几秒后,他终于抬步往里走,只丢下一句冷冽的话:“带路。”

江明远连忙应着“哎,您这边请”,躬着身跟在侧后,眼角悄悄往门后瞥了眼——江昀还抵着门板,指节因攥紧锄头而泛白,正死死盯着日本兵的背影。

江明远躬着身引着他们往里走,并把江昀拦在了外面。堂屋里的光线比院外暗些,刚进门的日本兵下意识地攥紧了枪托,目光警惕地扫过屋梁和墙角。那军官倒显得镇定,脚步没停,直到走到八仙桌旁才站定,军靴在青砖地上蹭出一道浅痕。

他转过身,坐在一边的木椅上,视线重新落回江明远身上,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用别扭的中国话缓缓开口:“我是,松井藤野,南城这片的事,归我管。”

江明远在一旁附和的点头,“太君好,太君好...”

见此,松井藤野才露出点笑颜,“江先生?请坐,请坐。”

江明远顺着松井藤野的话,小心翼翼地在对面的矮凳上坐下,半个屁股悬着,腰杆不敢完全放松。他指尖悄悄攥着衣角,脸上堆着笑:“太君客气了,哪敢跟您平起平坐。”

松井藤野摆了摆手,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眼神却没离开江明远的脸,用依旧别扭的中国话慢慢说:“江先生,在南城,你的名字我早听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大家说,你是懂规矩、会办事的人,不像那些…不懂时务的。”

这话听得江明远心里一沉,面上却只能笑得更恭顺:“太君抬举了,我就是个普通百姓,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敢当‘会办事’的说法。”

“普通百姓?”松井藤野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施压,“能让街坊都信你,能把家里照料得安稳,这就不普通。”他身子微微前倾,终于切入正题,“现在南城要通物资,要运东西,交通、运输的事,需要个懂本地情况的人来管。我看,江先生,你最合适。”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江明远心上,他手指猛地一紧,却不敢表露半分抗拒,只装傻似的愣了愣:“太君,这…这交通运输的事,我从没做过,怕是做不好,耽误了太君的事可就糟了。”

“没做过?”松井藤野脸色冷了下。

旁边的伪军见状连忙凑上来帮腔:“江明远,太君看重你才找你!别给脸不要脸!”

松井藤野没回话,只拿眼睛盯着江明远,那目光像带着钩子,逼得人无处躲:“江先生,你不用怕。只要按我说的做,好处,不会少你的。要是不做…”他话没说完,却故意顿了顿,手往腰间的军刀上按了按,屋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江明远有些后怕,手指在衣角上掐出了印子,才勉强稳住声音,脸上堆着为难的笑:“太君,不是我不愿,实在是这事儿干系太大,我怕一时没摸透规矩,反倒误了您的事。您看…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理理头绪,也想想该怎么跟底下人交代?”

他不敢说“拒绝”,只能用“准备”来缓一缓,话里话外都透着顺从,就怕触了松井的逆鳞。

松井藤野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戳破,只是手指在桌沿上重重敲了一下,语气冷硬:“时间,不能多给。”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用生硬的中文数着,“两天。两天后,我要看到你开始做事。”这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江明远心里一沉,却只能连忙点头应下:“是是,太君...放心。”

松井藤野这才满意似的“嗯”了一声,站起身,军靴在地上踩出沉响:“好。两天后,我会让人来接你。”说罢,他没再多留,朝着门口的日本兵抬了抬下巴,一行人便簇拥着他往外走。

江明远躬着身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直起腰,脸色变得惨白,扶着门框踉跄了两步,江昀突然出现冲上前扶住他,沈清梨和陈妈也连忙从屋里出来,脸上满是焦急。

四人进了堂屋。

“爹,他们到底要您做什么?”江昀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沈清梨也跟着点头,眼里满是担忧:“是啊老爷,您快跟我们说说,咱们一起想办法。”

江明远没立刻回答,只是坐在凳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桌沿。陈妈给她递上一杯热茶,轻声劝道:“老爷,不管多大的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沉默了片刻,江明远才哑着嗓子开口:“他说他是松井藤野,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个大官,他接管了江浦,现在要我帮他管南城的物资运输。”

“物资运输?”沈清梨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其中的门道,江昀却猛地拍了下桌子,急得跳脚:“爹!您可不能答应!他们哪是要运普通物资?前些日子我去铁匠铺,老赵偷偷跟我说,日本人最近在城郊藏了不少军火,还抓了街坊去修仓库——他们要您管运输,分明是想让您帮着运军火、运抢来的东西!”

这话让沈清梨瞬间白了脸,她从未听过这些事,惊得攥紧了衣角:“运军火?江昀,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江昀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却也没瞒:“我和老赵有约定,他会把听到的消息悄悄告诉我。前几天他还说,日本人抓了李叔他们去修的仓库,夜里总传来卡车的声音,十有八九是在运军火。这些事,他们根本不会让外人知道!”

沈清梨听得心头发紧,原来江昀早知道日本人在暗中谋划这些,而自己却一无所知,“老爷...”

江昀越说越激动,甚至提出要去找老赵帮忙,看看能不能找机会逃出去。可江明远始终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脸色苍白。

“爹!您倒是表个态啊!”江昀见他不吭声,急得红了眼,“您不会真要答应吧?”

江明远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却吐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我同意。”

“您说什么?”江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像是没听清刚才的话,“爹,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江明远垂着眼,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松井拿咱们全家的性命要挟,我…没得选。我不能让你、让清梨、让陈妈出事。”

江昀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往后退了半步,目光落在江明远攥紧的衣角上——那是父亲紧张时总会有的小动作,小时候他犯错,父亲就是这样攥着衣角,却依旧会教他“做人要顶天立地,要对得起国家”。

“为了咱们家,就可以不管国家了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您以前总跟我和哥哥说,‘国家是根,没了根,家也守不住’。哥现在在北平为了救国生死不明,您却要帮鬼子运军火…这就是您教我的‘以国家为重’吗?”

江明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还是没抬头,只是低声道:“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活着才最重要。”

江昀没再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眼神里的失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漫过眉头,漫过眼底。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转身往门外走。

沈清梨连忙起身想拦:“江昀,等等…”

江昀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我想出去走走”,就拉开门,走进了巷口的寒风里。

沈清梨也立马跟上,门被“吱呀”一声重重合上。

江明远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手指慢慢松开,掌心已经被掐出了深深的印子。他知道儿子的失望,知道这份失望有多沉,可他不能解释,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把身边人都拖进危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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