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尔的风

首尔早春的风还带着一丝寒意，穿过梨花女子大学音乐系大楼长长的走廊，卷起几片小巧的樱花花瓣，最后撞在紧闭的琴房门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门内，流淌的琴音就像是被这风惊扰，一个微妙的颤音之后，戛然而止。

朴彩英纤细的指尖悬在黑白琴键上方。不是技巧的问题，是感觉。这段《月光》，她练了无数遍，却总在某个转折处卡住，仿佛心湖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扩散，扰乱了原本该有的澄澈倒影。

扰乱的源头，此刻正盘腿坐在琴房门外光洁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背靠着那扇隔音效果其实相当不错的厚重木门。Lisa怀里抱着一个印着可爱柴犬图案的保温袋，里面是还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和她起了个大早排队买到的、据说音乐系才女朴彩英最喜欢的杏仁牛角包。她耳朵几乎贴在门缝上，捕捉着里面琴声的每一丝细微变化。琴声停了，Lisa立刻挺直腰背，像一只接收到信号的警觉小鹿。

“彩英啊！休息一下吧！我带了早餐！” 清脆又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朴彩英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是她。那个舞蹈系的新生，Lalisa Manoban。从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在台上跳了一段惊艳四座的K-pop融合舞开始，这个泰国女孩就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名字和身影迅速席卷了整个校园。而朴彩英，作为音乐系公认的天才钢琴手，以疏离冷淡和专注学业闻名，不知怎么就成了这颗小太阳“重点照耀”的对象。

最初是送饮料，各种口味，贴着小纸条。朴彩英看都没看，直接放到了公共休息室的桌子上。接着是各种小点心，出现在她的储物柜、琴谱架，甚至她常坐的图书馆座位。朴彩英的处理方式如出一辙：无视，或者转赠他人。再后来，Lisa的追求变得“声势浩大”——在食堂“偶遇”非要坐一桌，在朴彩英必经的林荫道上抱着吉他唱情歌，甚至在她参加的小型演奏会结束后，当着还没散场的人，抱着一大束张扬的向日葵就冲了上来……

朴彩英烦不胜烦。她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用更冷的沉默筑起高墙。她讨厌这种被打扰的感觉，讨厌被强行拉入聚光灯下的不适，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内心深处对亲密关系的本能排斥和恐惧。父母的貌合神离、争吵不休，最终冰冷的离异，让她早早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坚硬的保护壳。音乐是她唯一的堡垒，安全，可控，无需回应复杂的情感。

门外的声音锲而不舍：“彩英？你听到了吗？柚子茶要冷掉了哦！牛角包超级香的！我排了快一小时队呢！” Lisa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沮丧，只有满满的期待和一点撒娇的意味。

朴彩英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板，声音清冷得像拂过琴键的晨风：“Lalisa同学，请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我很忙，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 每一个字都清晰、平静，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

门外的动静停了一瞬。朴彩英几乎能想象出Lisa微微鼓起的脸颊和瞬间耷拉下去的、小狗般的眼神。但仅仅几秒，那元气满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甚至带着点笑意：“没关系！我知道你练琴很辛苦！早餐我放门口啦！记得吃！我下午舞蹈课结束再来看你！！Fighting！”

脚步声轻快地跑远了，带着少女特有的跳跃感，咚咚咚地敲击着朴彩英的耳膜，也敲在她紧闭的心门上，留下一串短暂又恼人的回响。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浅金色的长发，走回钢琴前坐下，手指重重按下一个低音和弦，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试图驱散那过于鲜明的、属于Lalisa Manoban的喧嚣气息。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拱形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朴彩英结束了一节艰深的音乐理论课，抱着厚厚的乐谱和笔记，低着头快步穿过连接音乐系和艺术中心的长廊。她只想快点回到安静的琴房，把那些复杂的和声进行再梳理一遍。

然而，刚走到艺术中心门口那片开阔的小广场，一阵熟悉的、带着热带水果甜香般的欢呼声就迎头撞来。

“彩英！这里这里！”

朴彩英脚步一顿，心里暗叫不好。抬头望去，只见广场中央喷泉旁的空地上，围了不少人。人群的中心，Lisa穿着宽松的卫衣和运动裤，正对着她用力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她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舞蹈系的朋友，正架着手机似乎在拍摄。

“看这边！朴彩英！” Lisa大声喊着，完全不顾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音乐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是一首节奏明快、旋律甜腻的流行情歌。Lisa的身体瞬间被点燃，每一个关节都充满了弹性十足的律动。她跳的显然不是原版编舞，而是她自己改编的版本，动作更加舒展，力度控制精准，带着她特有的、近乎野性的生命力。更让朴彩英脸颊发烫的是，Lisa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着她，每一个wave，每一次定点pose，每一个飞吻的手势，都毫不掩饰地指向她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炽热、直白，像夏日的骄阳，毫无遮拦地照射过来。周围的起哄声、口哨声、手机的快门声交织在一起。朴彩英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她讨厌成为焦点，尤其讨厌以这种方式。一股混合着羞恼和难堪的热气直冲头顶，白皙的脸颊染上绯红。

“哇哦！Lisa好样的！”

“朴彩英学姐，快答应她吧！”

“在一起！在一起！”

起哄声浪越来越高。朴彩英抱着书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猛地低下头，金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像一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刺猬。她不再看场中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从人群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疾步穿行而过，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僵硬。

“彩英！等等……”Lisa的喊声追在后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朴彩英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像一阵冰冷的风，迅速消失在艺术中心的玻璃门后，将那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门内安静下来，只有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场面而剧烈跳动，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强烈的被冒犯感和无处遁形的窘迫。

“Lalisa Manoban……”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沉浸在她的音乐世界里？那阳光般的存在，对她而言，此刻只是刺眼灼热的光污染。

她走到走廊尽头自己的专属小琴房门口，意外地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很小的、用细麻绳系着的牛皮纸袋。袋子轻飘飘的。她皱着眉取下，打开。里面没有食物，只有一张折叠的小卡片和一盒……防磨手指的硅胶贴。

卡片上是Lisa略显稚气却一笔一划很认真的字迹：

「彩英：

对不起，今天好像又惹你不开心了。ㅠㅠ

舞蹈是我的表达方式，只是想让你看到……我的心意。

练琴很辛苦吧？这个贴布听说对指尖很好！要好好保护你的手哦！

—— 永远为你加油的 Lisa 」

朴彩英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和那盒廉价的硅胶贴，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清晰。她沉默地站了很久，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她只是将卡片随意地塞进乐谱夹层，把那盒硅胶贴丢进了琴房角落的杂物筐里，发出一声轻响。

她坐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悬在熟悉的黑白键上。琴房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然而，那首未完成的《月光》旋律，却无论如何也连贯不起来了。德彪西描绘的静谧月夜，被一个名叫Lalisa的闯入者，搅动得涟漪四起，再难平静。她烦躁地合上琴盖，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心绪。首尔的风穿过窗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那未完成的休止符，仿佛预示着她生活乐章中一个突兀而持续的干扰音，固执地不肯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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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