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松节油、新装裱的亚麻布和一种名为“期待”的微妙粒子。今天是毕业季作品展的开幕日，人声鼎沸，衣香鬓影。闪光灯此起彼伏，落在那些承载着四年乃至更久心血的画作上。
而在整个展厅最核心、光线最完美的位置，悬挂着一幅名为《熔》的巨幅油画。
画布上，奔涌的、近乎燃烧的橙红与钴蓝交织碰撞，形成一种撕裂又融合的视觉风暴。粗粝的笔触刮擦出力量感，细腻的过渡处又藏着不可思议的温柔。它像地核深处喷薄的岩浆，也像宇宙星云初诞的瞬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与一种令人心悸的孤独感。毫无疑问，它是本次展览最耀眼的焦点。
它的创作者，林见星，此刻正站在人群稍外围，努力把自己缩在一件沾着可疑蓝色颜料的宽松工装衬衫里。他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卷发有些毛躁地翘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深潭的星星。他看着那些驻足在自己画作前、或赞叹或沉思的面孔，胸腔里鼓胀着一种近乎眩晕的满足感。导师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骄傲：“见星，成了！这幅《熔》，注定要在圈子里掀起波澜！”
“谢谢老师，我只是…想把那一刻的感觉画出来。”林见星的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的腼腆，但更多的是纯粹的兴奋。他想起创作这幅画时那些不眠不休的日子，画笔在画布上近乎癫狂的舞动，颜料沾满了头发和地板，那种灵魂被彻底掏空又瞬间填满的极致体验——一切都值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层喜悦的薄幕。
“等等…这幅画…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人群安静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一个穿着考究、妆容精致的中年女士。她皱着精心修饰过的眉毛，指着《熔》，手指几乎要戳到画布上。
林见星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眼熟？李太太，您是说像哪位大师的风格？”旁边有人好奇地问。
“不是风格！”那位李太太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笃定，“是构图！是色彩组合！你们看这里，这片撕裂的橙红色块边缘的处理，还有这团钴蓝漩涡中心的留白方式…”她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划动屏幕，几秒后，将屏幕高高举起，展示给周围所有人看。
屏幕上是一幅色调偏冷、风格更显阴郁的作品。尺寸显然比《熔》小很多，技法也显得稚嫩生涩。然而，正如李太太所说，画面中央那片撕裂般的橙红与沉郁钴蓝的交界处，无论是形状、笔触走向，甚至某些关键转折点的留白位置，都与《熔》的核心构成部分有着惊人的、无法用“巧合”解释的相似度！
“看！就是这幅！三年前在一个很小的、没什么名气的线上青年艺术展上看到的，作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叫…好像姓陈？”李太太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快意，“这简直…太像了！林同学，你能解释一下吗？”
“嗡——”
林见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耳朵里像塞进了蜂巢，所有的声音——导师关切的询问、周围人瞬间爆发的窃窃私语、记者相机更加急促的快门声——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噪音。他眼前的《熔》那灼热奔放的色彩仿佛瞬间凝固、剥落，露出底下冰冷刺目的苍白画布。
抄袭？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不…不可能！”林见星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他猛地向前一步，想看清那手机上的画，脚步却虚浮得差点踉跄。“我…我从未见过这幅画！《熔》是我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从构思到完成，每一寸画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辩解在周围审视、怀疑、甚至带着一丝猎奇兴奋的目光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幅小小的、冷色调的画作，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牢牢地贴在了他引以为傲的《熔》旁边，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没见过？那这相似度怎么解释？艺术灵感撞车可撞不到这么具体的细节上！”李太太咄咄逼人，她的声音此刻在林见星听来无比刺耳。
“就是啊，这也太像了…”
“核心创意点几乎一样…”
“央美毕业展中心位置的作品抄袭？这可是大新闻…”
“林见星不是才气挺高的吗？怎么会…”
细碎的议论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林见星感到指尖发麻，呼吸变得困难。他环顾四周，那些刚才还带着欣赏和赞叹的目光，此刻都变了质，充满了探究、怀疑和毫不掩饰的八卦意味。他精心构筑的艺术世界，他燃烧生命画出的《熔》，在“抄袭”这个罪名下，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瓦解，连同他的骄傲和纯粹一起，碎成齑粉。
导师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试图维持场面：“李女士，还有各位，请冷静！艺术创作存在借鉴和灵感来源是很复杂的，单凭一张网络图片无法定论！我们需要时间调查…”
但质疑一旦产生，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闪光灯更加密集地对准了脸色惨白的林见星，仿佛要捕捉他每一丝狼狈和动摇。他成了这个盛大开幕日里，最突兀也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天才”。
混乱中，林见星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想要抓住一点什么稳固的东西。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刺眼的闪光，无意间瞥见了展厅入口处一个即将转身离去的侧影。
那是一个极其挺拔的身影，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与周围艺术圈的随性格格不入。他侧脸的线条冷硬而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似乎对展厅内的这场闹剧毫无兴趣，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厌倦。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块沉在喧嚣海底的礁石，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他似乎只是短暂地驻足，目光似乎曾在《熔》上停留过一瞬，又或许没有。下一刻，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背影融入美术馆外明亮的光线里，消失不见。
那惊鸿一瞥的冰冷侧影，奇异地定格在林见星混乱的脑海里，像一道突兀的、带着寒意的刻痕。
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爸爸”的名字。林见星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手机。他知道这通电话意味着什么——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扩散开了。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和目光，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这个刚刚还属于他的荣耀殿堂，冲进了午后刺眼的阳光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耻辱、愤怒、巨大的委屈和无法言说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漫无目的地奔跑，只想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才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抬起头，黄昏的暮色已经开始晕染天际。街对面，一块低调的黑色招牌在渐暗的天光下亮起幽蓝色的霓虹——忘川。一个酒吧的名字。
酒吧…酒精…一个可以暂时藏匿、让喧嚣世界模糊的地方。
林见星抹了一把脸，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但现在，那味道只让他感到一阵反胃。他急需一点能灼烧喉咙、麻痹神经的东西，把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两个字——“抄袭”——狠狠地烧掉。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未干的冷汗和满心的狼藉，脚步虚浮地穿过马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黑色木门。
门内，光影摇曳，爵士乐低回。吧台后面，一个穿着挺括白衬衫、黑色马甲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动作流畅地擦拭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仅仅是那个专注而冰冷的背影，就仿佛将吧台内外划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见星不知道，他刚刚在美术馆混乱中瞥见的那个冰冷侧影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他只想把自己扔进一个角落，点一杯最烈的酒。
而吧台后的男人，江屿，在门被推开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时，并未立刻回头。他只是在放下杯子的瞬间，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酒柜玻璃，看到了那个闯入者的倒影——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里还带着惊惶未定和某种倔强火焰的年轻人，像一只被暴雨淋透、误入陌生巢穴的雏鸟。
江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一个带着麻烦气息的客人。他讨厌失控，讨厌麻烦。
林见星跌跌撞撞地走到吧台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给我…一杯你们这里最烈的酒。”他顿了顿，想起美术馆里那个冰冷的侧影和此刻吧台后同样冰冷的氛围，几乎是赌气般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安静的空气里：“要像…能烧掉所有廉价赝品的那种。”
江屿擦拭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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