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第4日
四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二响，木三的鞋尖刚碰到营墙根的冻土，就听见身后传来铁甲摩擦的脆响。
“站住。”
声音像块冰砸进滚水里，木三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她和老张正猫着腰往狗洞挪，手里还攥着给城门口小舅子带的半袋炒豆子——昨夜说好今晨换岗时再递些好处，却忘了后半夜换了巡营的队正，是出了名的“铁面神”。
老张猛地把木三往阴影里拽，自己往前挡了挡，络腮胡在月光下支棱着，倒像片能藏人的灌木丛：“队……队正？您咋还没歇着？”
铁面神的佩刀在腰侧晃，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你们俩，深更半夜在营墙根晃悠，想做什么？”他的目光扫过老张手里的布袋子，又落在狗洞边散落的布条上——那是昨夜没塞严实的，此刻被风吹得直打卷。
木三的指甲掐进掌心。昨夜钻洞时老张说“明儿一早我来收拾”，她还打趣说“小心被铁面神瞧见，扒了你的皮”，没想到玩笑竟成了真。
“俺们……俺们起夜。”老张的声音有点发紧，往狗洞那边挪了挪脚，想挡住队正的视线，“这营墙根的风大，吹得人想上茅房。”
“上茅房？”铁面神往前迈了两步，靴底碾过冻土的声音格外清楚，“上茅房需要带炒豆子？需要往狗洞塞布条？”他突然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撕碎的灯笼纸，上面还沾着点红蜡油，“昨夜是上元节，城门口的小舅子收了好处，放了四个人出营，这事我已经报给校尉了。”
老张的脸“唰”地白了。他猛地转头看木三，眼里的慌张像被惊飞的鸟，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就……就俺一个人出营了！木三是陪俺来送点东西，他啥也不知道！”
“哦？”铁面神的目光转向木三，落在她胳膊肘那处破洞上——昨夜钻狗洞时被砖缝钩的，粗布褂子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的灰布内衣，“那你胳膊上的破洞，也是起夜勾的？”
木三攥紧了手里的戟杆——他们怕出营时遇着巡逻兵，特意没卸兵器。此刻戟杆冰凉，贴在掌心像块冰，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镇子上，老张给她买糖画时，也是这样攥着钱袋，指节都发白了，却还笑着说“哥给你买最大的”。
“是俺们一起出的营。”木三往前站了半步，和老张并排，“队正要罚就一起罚，俺们四个都去了，王二柱还因此受了寒。”
铁面神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突然往狗洞那边踢了踢脚：“昨夜出去，看见什么了？”
“看了灯会，听了戏，还在河边放了灯。”老张闷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劲，“队正要处置就快点，别连累弟兄们。”
“处置？”铁面神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营墙根里显得格外突兀，“上个月你们替伙房送粮，遇着山匪，是谁带着弟兄们抄后路，夺回了军粮？是你老张，还有你木三。”他指了指老张后颈的疤，“这伤是上次掩护新兵撤退时留的吧？”又看向木三，“你胳膊上的箭伤，是上个月追击逃兵时挨的？”
两人都愣住了。铁面神向来不苟言笑，谁也没承想他竟记得这些。
“军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铁面神转身往回走，佩刀的铜环又开始响，“但下不为例。”他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把狗洞堵好，再让我看见，军法从事。”
脚步声渐渐远了，老张还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这……这就完了？”
木三看着铁面神的背影消失在雾里，突然发现他的披风下摆沾着点红蜡油，和昨夜他们放的河灯蜡油一个颜色。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半截木兰木枝——今早出营前从枕下摸的，想找机会把昨夜掉在河里的那半截捞回来，此刻木枝被攥得发热，上面刻的“守”字旁边，小花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泥。
“快堵洞。”木三拽了拽老张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再磨蹭天就亮了。”
两人七手八脚地用石头和布条把狗洞堵严实，老张还不忘把那半袋炒豆子塞进怀里：“明儿换个地方给小舅子，不能白拿人家好处。”
往营房走时，晨雾开始散了，远处传来伙房烧火的噼啪声。老张突然撞了撞木三的胳膊：“刚才谢了。”
“谢啥？”木三踢着脚下的石子，“咱不是弟兄吗？”
老张嘿嘿笑起来，络腮胡底下露出两排白牙：“对，弟兄。”他从怀里摸出块东西塞给木三，是昨夜买的糖画，被体温焐得有点软，却还能看出是朵木兰花，“拿着，昨儿没吃完的。”
木三捏着糖画，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糖霜。晨风吹过营墙，带着远处镇子飘来的隐约炊烟，她忽然觉得，这先锋营的日子，虽然像拉紧的弓弦，却也藏着些糖画似的甜，藏在弟兄们的粗话里，藏在铁面神转身时的背影里，藏在这越来越舍不得的营盘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两人已经回到营房。瘦高个和王二柱正急得团团转，见他们回来，都松了口气。木三把糖画掰成四块，分给弟兄们，甜香在弥漫着汗味的营房里散开，像昨夜没散尽的烟火气。
她咬了口糖画，木兰花瓣的形状在舌尖化开，甜得有点发腻，却让她想起母亲剪的木兰灯。原来有些守护，不用藏着掖着，就像此刻，她不用刻意压低声音，不用攥紧束胸的带子，只用做个会偷溜出营看灯、会和弟兄们分糖吃的兵卒，就很好。
校场的号角准时响起时，木三握着戟站在队列里，掌心的糖霜还没擦净，黏在粗糙的戟杆上，像层薄薄的蜜。老张在旁边咧嘴笑，糖渣沾在胡子上，像落了点雪。远处的狗洞被堵得严严实实，可木三知道，昨夜的灯影、戏声、糖香，都没走，它们藏在弟兄们的笑声里，藏在铁面神没说出口的话里，藏在这越来越像家的地方。
戟尖映着晨光，亮得像颗刚落进掌心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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