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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咫尺之遥忆相思

残阳旧梦

顾氏航运的危机,如同沪港上空积聚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顾怀章心头。货轮被扣,航线受阻,每日里银行催款的电话、股东质询的信函纷至沓来。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谈判桌、码头、银行和办公室之间疲于奔命,眉宇间的倦色日益深重,眼前人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初,闪烁着不肯屈服的寒芒。

三浦隆介的獠牙彻底亮出,步步紧逼。庆云班那边暂时风平浪静,顾氏租下戏园的消息似乎让三浦有所顾忌,没有再明目张胆地滋扰,但顾怀章深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三浦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区区一个戏园子。

这天傍晚,顾怀章刚结束一场与银行代表心力交瘁的周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到公馆。厅堂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顾母正坐在紫檀木的圈椅里,就着落地灯的光线翻看一本泛黄的相册。暖黄的灯光柔和了她常年礼佛的沉静面容,也照见了她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

“母亲。”顾怀章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顾母抬起头,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洞悉的慈爱:“回来了?看你累的。事情…可还棘手?”

顾怀章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端起佣人奉上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沉重:“无妨,生意上的事,总有些碍处。”

顾母合上相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追问。她了解自己儿子的秉性,报喜不报忧。她沉默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怀念的怅惘:“下月初八,是我的生辰了。想起往时,你父亲在世,总爱请些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的……”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庭院,“今年,就清许些,请几位知交故旧,在家里吃顿便饭,听听戏吧。人老了,就图个清净。”

听戏?顾怀章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一个名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跃入脑海——程砚秋。

“母亲可想听些什么戏?”他不动声色地问。

“昆曲吧,”顾母的声音轻柔,“清雅些。像《玉簪记》里的《琴挑》,或是《思凡》…都不错。”她看向顾怀章,“我记得那庆云班有位程老板,程蝶衣,唱得极好,名声也不错。前些日子报纸上还登过,说他的一曲《游园惊梦》如何惊艳。若是能请到他来家里唱一出堂会……”

顾怀章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请程砚秋来唱堂会?这个念头本身带着一种隐秘的诱惑。那晚戏园后台惊鸿一瞥的清冷侧影,台上风华绝代却又拒人千里的程蝶衣,还有那深藏在记忆破庙里的倔强“小石头”……种种影像重叠。他渴望靠近,渴望看清那冰层下的真实。这堂会,或许是一个契机。

但随即,一丝犹豫浮上心头。程砚秋那晚的疏离犹在眼前,“戏是戏,人是人”的界限划得分明。他会答应吗?以他的孤傲性子,会愿意踏入这商人府邸,只为一场家宴唱戏吗?

“程老板…”顾怀章斟酌着开口,“怕是不易请动。他……”

“哎,无妨,”顾母微笑着打断他,眼神通透,“你只管去问问。成与不成,都是缘分。庆云班如今得了顾家的帮衬,想来程老板也会给允几分薄面。”她话里话外,似乎已对戏园之事有所耳闻,却点到即止,给儿子留了余地。

顾怀章看着母亲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那儿子去试试。”

庆云戏园的后台,依旧是熟悉的脂粉与汗水混合的气息。程砚秋刚卸下《牡丹亭》柳梦梅的妆,正用清水净面卸妆。水珠顺着他清瘦的下颌滑落,洗去铅华的脸庞更显苍白,透着一股子倦意。连日的演出和戏班事务的隐忧,让他眉宇间那抹孤冷之色愈发深重。

老杨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上堆着笑,却难掩一丝局促:“砚秋啊,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程砚秋用毛巾擦干脸,动作不疾不徐:“班主请讲。”

“是…是顾少东家府上,”老杨头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词句,“顾老夫人下月初八寿辰,想请咱们去府上唱一出堂会。点名…想听你唱一出《思凡》,你看……”

《思凡》?程砚秋擦脸的手微微一顿。这出戏讲的是小尼姑色空不耐佛门清规,向往凡尘情爱的故事。戏文大胆,唱腔活泼泼辣,与他平日里扮演的端庄闺秀或深情才子截然不同。顾家……为何偏偏点这出?

“堂会?”程砚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将毛巾搭在架子上,“班主的意思呢?”

“这…这自然是桩好事!”老杨头连忙道,“顾家是咱们的大恩人!顾老夫人寿辰,咱们去唱堂会,既是还情,也是礼数!而且…而且顾少东家说了,酬劳丰厚,足够咱们再添置一批像样的行头,把《贵妃醉酒》重新拾掇起来!”他眼中闪烁着对复兴戏班的渴望。

恩人。酬劳。还情。礼数。

这几个词像沉重的石头,压在程砚秋心头。他眼前闪过那张沉甸甸的租金汇票,还有那盒悄然送来的金疮药。顾怀章的身影,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影子,笼罩在庆云班的上空。如今,这“恩情”终于化作了实质的要求,落在了他的肩上。

拒绝?以老杨头和戏班上下对顾家的感激和依赖,这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三浦的威胁只是暂时蛰伏,庆云班还需要顾家这棵大树遮风挡雨。他个人的喜恶与清高,在戏班几十口人的生计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股冰冷的、带着屈服的无力感,缓缓从心底升起。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顶被踩在泥水里的凤冠。

“知道了。”程砚秋睁开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初八那日,我去。”

老杨头如释重负,连声道:“好!好!砚秋,我就知道你懂事识大体!我这就去给答复顾少东家!” 他喜滋滋地转身出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程砚秋独自留在厢房里。他走到衣箱前,打开最底层,取出一套素净的水田衣(小尼姑色空的戏服)。布料半旧,颜色也有些黯淡了。他轻轻抚过衣襟,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也传来了一声不显的叹气声,唱《思凡》……在这乱世,在恩客的府邸,扮演一个向往红尘却被佛门所困的小尼姑?何其讽刺。

顾府寿宴当日,张灯结彩,一派富贵祥和。宾客盈门,皆是沪港有头有脸的人物,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庭院里搭起了临时的戏台,铺着崭新的红氍毹,在明亮的汽灯照耀下,显得有些刺眼。

程砚秋被安排在偏院一间清净的厢房内扮戏。他谢绝了顾府佣人的侍候,自己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描画着色空那带着几分稚气和叛逆的眉眼。穿上那套半旧的水田衣,戴上象征空门的尼姑帽,镜中人瞬间褪去了程砚秋的清冷,变成了一个眉目灵动、带着野性难驯气息的小尼姑。

锣鼓点响起,该上场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属于程砚秋的所有情绪都压进心底最深处。再抬眼时,镜中人眼神流转,已满是少女的娇憨与对凡尘的无限向往。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清亮、活泼、带着一丝俏皮叛逆的唱腔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宾客的注意。台上的“色空”,身段轻盈,眼神灵动,将小尼姑的幽怨、不甘、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情爱的懵懂憧憬,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数罗汉时的天真烂漫,思凡时的春心萌动,逃下山时的决绝欢快,都鲜活无比。

台下的太太小姐们看得掩口轻笑,议论着这程老板扮起小尼姑来竟也如此活灵活现。商贾政要们则更多是附庸风雅,心思未必在戏上。

唯有顾怀章,独自坐在离戏台稍远的一张藤椅上,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他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交头接耳,也没有刻意叫好。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台上那个灵动跳跃的身影上,专注得近乎贪婪。

他看的不是戏,是人。是程砚秋如何在油彩和戏服之下,将自己彻底化身为另一个灵魂。那唱腔里的每一丝颤音,眼神里的每一次流转,身段里的每一次起落,都蕴含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纯粹与投入。这与他台下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顾怀章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涨满。有欣赏,有震撼,有怜惜,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想要触碰那冰层之下真实灵魂的渴望。他看到了程砚秋在艺术世界里的全然释放,也看到了他为之付出的巨大心力与孤独。那个在破庙里倔强唱戏的小石头,从未改变。

一曲终了,“色空”欢快地奔下山去,奔向那未知的凡尘情爱。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程砚秋在掌声中敛衽行礼,脸上还带着属于色空的明媚笑容,眼神却已迅速冷却,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平静。

顾怀章放下茶杯,没有随众人鼓掌。他起身,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庭院。

程砚秋在顾府佣人的引导下,回到偏院那间厢房卸妆。冷水扑在脸上,洗去油彩,也洗去了色空的灵动。镜中的人,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仿佛刚才那场耗费心力的演出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那身半旧的水田衣搭在椅背上,像一只褪下的蝉蜕。

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程老板,”是顾府管家恭敬的声音,“老夫人想请您移步后花园,品茶小叙,当面致谢。”

程砚秋动作一顿。顾老夫人?当面致谢?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想到这是顾府,想到戏班的处境,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请稍等。”

他换回自己的素色长衫,梳理好微湿的鬓发,这才随管家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顾府幽静的后花园。

花园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一池残荷,几丛修竹,在秋夜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幽。一座小巧的八角凉亭内,顾母正独自坐在石桌旁,桌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袅袅茶香飘散开来。

“程老板来了,快请坐。”顾母笑容温婉,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茶,“方才那出《思凡》,唱得真好。色空那股子鲜活劲儿,由你演来,真是入木三分。”

“老夫人谬赞,分内之事。”程砚秋微微欠身,在石桌对面坐下,姿态恭谨却疏离。他垂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没有动。

顾母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品了一口茶,目光温和地落在程砚秋身上,带着一种长辈的端详:“程老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在难得。只是…这唱戏,终究是吃青春饭,耗心费力。可有想过将来?”

将来?程砚秋微微一怔。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遥远而奢侈。他的将来,早已和庆云班的存亡、舞台的方寸之地牢牢捆绑在一起。他抬起头,迎上顾母温和却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平静地回答:“砚秋此生,唯愿守着戏台,唱好每一出戏。将来如何,随缘而已。”

“守着戏台…”顾母轻轻重复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也是个清净去处。只是,这世道纷乱,守着一方清净,谈何容易?”她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寻常感慨。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带来竹叶沙沙的声响。亭角的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程砚秋清俊却略显单薄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母亲。”顾怀章的身影出现在亭外的小径上。他换下了白日里的西装,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衫,少了几分商人的锐利,多了几分儒雅。他走进亭子,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程砚秋身上,带着一丝询问:“程老板?母亲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顾少东家。”程砚秋站起身,微微颔首,动作一丝不苟,恢复了在顾怀章面前惯有的疏离姿态。

顾母笑道:“是我硬拉着程老板说说话。怀章,你来得正好,陪程老板聊聊。人老了,精神不济,我先回去歇着了。”她说着,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程砚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作一声温和的叮嘱:“夜风凉,程老板也早些歇息。”

顾母离去,凉亭内只剩下顾怀章与程砚秋两人。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竹叶的沙沙声,池塘里偶尔传来的鱼儿跃水声,都清晰可闻。

顾怀章没有坐下,他走到亭边,负手望着月色下那片残荷,背影挺拔。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方才那出《思凡》…你唱得极好。尤其是最后下山那段,那种挣脱樊笼、奔向未知的欢快与决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程砚秋,“只是,戏散了,人…可还好?”

程砚秋的心猛地一跳!顾怀章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底那扇紧闭的门!耗尽了所有力气…是啊,每一场投入的演出,都是对心力的巨大消耗。尤其是今晚,在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扮演着与心境截然相反的角色,更是身心俱疲。

他没想到,顾怀章竟能看得如此透彻。这不仅仅是对戏的欣赏,更像是对他这个人状态的窥探。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他瞬间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狼狈和恼怒。

他避开顾怀章的目光,垂下眼睫,声音带着刻意的冷淡:“唱戏而已,习惯了。顾少东家多虑了。”

顾怀章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没有继续追问。他走到石桌旁,拿起程砚秋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茶水已凉。他唤来远处的佣人,低声吩咐:“换一壶热茶来,用我书房里那罐碧螺春。”

佣人应声而去。顾怀章重新看向程砚秋,眼神深邃,像是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程老板,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程砚秋猛地抬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破庙!小石头!那段被他刻意尘封的、狼狈不堪的幼年记忆!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认出来了?

一丝慌乱掠过他的眼底,虽然迅速被冰封掩盖,却未能逃过顾怀章锐利的眼睛。

“顾少东家说笑了。”程砚秋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防备,“砚秋出身微末,幼时颠沛流离,有幸被师傅收留入梨园行。像顾少东家这般贵人,岂会见过?”

顾怀章没有错过他眼中那瞬间的慌乱。他心中了然,却没有点破。他看着程砚秋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深藏的戒备,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怜惜,是了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痛楚。他缓步走近,在离程砚秋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夜风中,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和松木气息隐约可闻。

“也许…是顾某记错了。”顾怀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目光却依旧牢牢锁住程砚秋,“只是觉得,程老板在台上台下,都…很孤单。比小时候…更孤单了。”

“孤单”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程砚秋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剧烈而无声的涟漪。他浑身一僵,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层坚硬的冰壁,在顾怀章这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眸注视下,在这句轻描淡写却直指本心的话语面前,似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掩饰地迎上顾怀章的目光。月光下,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愕、被戳破心事的狼狈,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脆弱。

夜风吹过,带来新沏的碧螺春的清香。茶香氤氲中,咫尺之距,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似有无形的丝线,将两颗在乱世中同样负重前行的灵魂,在这一刻,悄然地、脆弱地连接在了一起。凉亭外的残荷,在月色下轻轻摇曳,无声地诉说着繁华落尽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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