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发抖

丞相府，灯火通明。“昭昭，我定亲了。”萧晏清短短的一句话，却如惊雷一般，震得林云昭身形一晃，顷刻间就要向后倒去。白日，众人还在恭贺她及笄，问她是不是要嫁给竹马萧晏清。晚上，她爱了十年的男人，就当众宣布了这则喜讯！“昭昭！”萧晏清神色一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死死揪着他的衣襟，颤声问道：“你和别人……定亲？”萧晏清点头的瞬间，她浑身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结。儿时玩闹，他稳稳抱住她抛出的绣球，眼中盛着能融化冰雪的温柔。“等你及笄扔绣球的时候，我一定会像今天这样，把它牢牢接住。”回忆如千钧巨石，沉沉压在林云昭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无数冰棱在肺腑间穿刺。年少相许的承诺，竟只有她一人当了真。喉间翻涌着一股腥甜。她强撑咽下，勉强对他扯出一个笑容：“恭喜。”“谢谢。”萧晏清眉眼舒展，似是想起什么，满目柔情，“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下次介绍给你。”很好……林云昭想不到是怎样好的女子，能把嫁进文襄侯府，抢走自己青梅竹马的萧晏清……思及此，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她强装镇定笑了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说罢，逃也似地离开了前厅。大雨如天河倾泻而下，寒意渗进骨髓，她却浑然不觉，怔怔望着前厅的方向。直到丫鬟端来汤药，惊呼着拉她进屋，才回过神来。“大夫说了，心悸最怕受寒，小姐您怎么还在这淋雨？”她恍然想起，她五岁那年第一次发病，爹娘都不在身边。是萧晏清背着她一步步爬上百丈高的雪山，最终倒在药师谷门前。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萧晏清佯装成熟的安慰。“昭昭，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药。但现在他要成亲了，他终究要离她而去……心脏猛地抽搐起来。透过窗子，她望着萧晏清离开的背影，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锦帐内传出。林云昭猛地睁开眼，喉间血腥翻涌。“昭昭！”林夫人红着眼扑到床前，“你终于醒了……”“你晏清哥哥在外面守了一夜……”林夫人拭着泪轻声道，“娘亲叫他进来好不好？”林云昭却按住了她的手，嗓音急促又沙哑：“不要。”林夫人明白她心里难言的苦涩，终是叹息着退出内室。门外，萧晏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云昭心里却像被扎入无数根长刺，连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她怔怔望着漆黑的药汁，恍惚看见药面上倒映着从前的光景。萧晏清总会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蜜饯，在她皱眉时及时塞进她嘴里。少年指尖的温度，蜜饯的甜香，都随着药气蒸腾消散。如今药碗空了，可她再也没尝到那熟悉的蜜饯。她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更漏滴答，度过这漫漫长夜。天光微亮时，林云昭拖着虚浮的脚步挪到书案前。落笔在密撰的瞬间，手腕却抖得厉害。【晏清哥哥要成亲了，我很开心。】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纸上，晕染了墨色的字迹。“小姐。”丫鬟匆匆推门而入，“谢家来提亲了！”“啪——”毛笔猝然跌落，在宣纸上溅开一道狰狞的墨痕。林云昭身子晃了晃，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谢……居安？”那个在诗会上总爱逗弄她的纨绔，那个会翻墙扰她清净的少年，那个……一箭射落她绣球的混账。她恍然记起，去年生辰宴上，他闯进内院嚷着非她不娶。林夫人轻抚女儿苍白的脸颊，眼中盈满心疼：“娘知道你心里只有晏清，可他既已定了亲，你们俩也就没可能了……”林云昭没说话，双手死死攥住手帕，却听林夫人接着劝：“谢小将军平日虽荒唐了些，但承诺只娶你一人为妻，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见林云昭没答话，只是紧紧攥着衣裙，林夫人叹了口气，疼惜地摸了摸林云昭的发顶，终是没再劝。次日，前厅。鎏金聘礼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萧晏清看着那堆红木箱，眉头紧蹙：“昭昭不会嫁过去，让谢居安趁早死了这份心！”提亲的人悻悻离去。林云昭注视着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忍不住喉间发紧：“为何不让我嫁给谢居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她却执拗地等着一个答案。萧晏清明显怔住了。晨光落下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她看见他眼睫轻颤，看见他喉结滚动，听见他说：“谢家那纨绔怎么配得上你？我们昭昭值得更好的。”林云昭紧绷的肩线骤然塌落，仿佛有人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原来……是这样。”她勾起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晏清哥哥待我真好。”萧晏清却毫无察觉：“昭昭，其实我今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林云昭心头猛地一颤，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抹水蓝色身影从廊下款款而来，裙裾如水波荡漾。“这位是苏侍郎的千金，雪禾。”萧晏清介绍时，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温柔。苏雪禾亲热地握住林云昭的手：“晏清说把你当亲妹妹般疼爱，那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妹妹……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银针，狠狠扎进林云昭心窝。苏雪禾期待地望着她：“今日是我们的定亲宴，昭昭妹妹一定要来呀。”萧晏清也含笑注视着她，那目光曾是她最眷恋的温暖，此刻却像烈火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好……”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回答，“我一定……准时到。”走出厅堂的刹那，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原来最痛的，不是他忘了承诺，而是他记得一切，却只当那是兄妹间的玩笑。入夜，文襄侯府。满院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像一池猩红的血水。林云昭坐在角落，眸光黯淡地看着琉璃盏中映出的那对璧人的身影：萧晏清正俯身为苏雪禾整理鬓角，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丝，温柔得令人心醉。“萧兄！”有人醉醺醺地举杯，“小弟在这里祝你和苏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哄笑声中，萧晏清低头在苏雪禾耳边私语，唇瓣亲昵地擦过她耳垂。心口的压抑和酸涩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晃神间，酒酿失手打翻在裙。“抱歉，我先失陪了。”话落，她仓皇逃出这窒息的宴会。整理好衣裙再出来，却见后花园的桃树在月光下摇曳，花瓣簌簌落了满地。那年她不过随口说了句“桃花真好看”，萧晏清就挽起袖子，在侯府后院种下整整三十株桃苗。她心疼不已，给他送去金疮药：“爹娘都说，你的手是要写圣贤书的，怎么去做这些杂活？”少年眉眼弯弯：“你开心就值得。”那时两家父母都说，他们两小无猜，定会成亲。到时，这片桃林就是定情之地。可如今，夜风起，只剩一地残红。林云昭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却听见宴席方向传来阵阵欢笑。循声望去，只见萧晏清将苏雪禾抵在朱漆廊柱上缠绵亲吻。“轰——”的一声，脑中某根弦突然崩断。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桃树，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终于明白，那些年他给她的温柔，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纵容。真正的情动，不是温柔的许诺，而是情不自禁的占有。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冷风呼啸着往空洞里灌。她捂着胸口，试图挥去脑海中的画面，可胸口的刺痛却越发强烈。良久，林云昭才缓过心疾，正欲起身离去，突然，假山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谈笑声。“雪禾，你不会真动了心，为了萧世子便不再出门寻欢吧？”林云昭的脚步猛然凝滞，下意识望向声音的方向。苏雪禾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忽然压低声音，“父亲说了，只要攀上萧家这棵大树，能保我苏家荣华富贵。”“至于萧晏清……”苏雪禾漫不经心地抚过鬓角，“他皮相不错，若是婚后我腻了，以他家的门第自然不会闹出丑闻，我就是出去找人玩一玩又何妨？”林云昭死死抠着假山石壁，指甲折断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那么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人，对苏雪禾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萧晏清还想着要和她相伴一生……“咔嚓。”林云昭踩断了一截枯枝，心头一颤，慌忙离开。踉跄着穿过回廊，迎面撞上一堵温热的胸膛。“昭昭？”萧晏清扶住她摇晃的身子，第一句问的却是：“你看见雪禾去哪儿了吗？”想到刚刚听到的对话，林云昭心底一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萧晏清敏锐地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怎么了？”“晏清哥哥。”她抬眸凝着萧晏清的眼，小心试探，“如果你心爱之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呢？”萧晏清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林云昭紧了紧心口：“如果她接近你，只是为了萧家的权势——”“够了！”他猛地抽回手，声音瞬间冷了下来，“雪禾温柔贤淑，岂容你这般诋毁！”林云昭脸色一白：“不是的，我……”然而，她解释的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他眉心紧拧：“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刻薄！”萧晏清的眼神像一柄淬了冰的剑，直直刺进林云昭心口。她第一次在他眼底读到了对她的失望。“晏清哥哥……”她下意识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指尖却在触及衣料的瞬间被他侧身避开。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出现在他身边不过半年的苏雪禾，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超过了和他青梅竹马十多年的自己！苏雪禾走过来，瞥见这一幕，有些讶异：“昭昭妹妹与你说什么了？”萧晏清语气冷淡：“没什么。”他转身拉起苏雪禾的手，目光霎时温柔下来：“我送你回府。”话落，他带着苏雪禾离开，不再看她一眼。林云昭望着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眼中水雾弥漫。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推开门的瞬间，满屋陌生的面孔让她怔在原地。“原来的丫鬟都被我放出府了。”林丞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严肃，“晏清特意来府上说有人教坏了你。”那些丫鬟里，有的为她挡过嬷嬷的戒尺，有的陪她跪过祠堂，甚至还有一个为她试药落下病根……她们对她而言与家人无异！萧晏清当然明白这一点。可只因为她说了苏雪禾一点不好，他就让爹爹赶走了她们！“幸好晏清及时告诉了我，不然你还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去祠堂跪着抄《女戒》，什么时候抄完，就什么时候出来！”她浑噩地走进祠堂，咳嗽着抄了整整一夜。直到微薄的日光洒进来，才踉跄着回房。晨光如纱，轻轻覆在书案上。泛黄的信笺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萧晏清的字迹依旧清晰如昨。“昭昭今日可还咳嗽？”“城西新开了蜜饯铺子，明日带给你。”“下雪记得添衣。”……每一笔，都化作利刃，将她的心寸寸凌迟。“备轿。”她沙哑地吩咐新来的丫鬟，“去文襄侯府。”软轿上，林云昭一遍遍回想着信纸上的话，不断慰藉自己。他还是在乎自己的。萧晏清说她错了，爹爹说她错了，就是她的错。她不该说那些话。马车一停稳，林云昭就提着裙摆跑进府。伐木声在后花园响起。她小跑着过去，还未站稳，整个人如遭雷击。寒光闪闪的斧刃正狠狠劈进桃树躯干！木屑纷飞中，桃树一棵接一棵倒下。“住手！”她颤抖着尖叫出声，“谁让你们砍的？”“是我。”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工匠们局促地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缓步走来的萧晏清。林云昭如坠冰窟，整颗心冷得发麻：“为什么……”萧晏清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雪禾说想在这里种一片合欢花。”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伤口汩汩往外流血。就为了苏雪禾的一句话，他就能将这片桃林连根拔起！他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微微蹙眉：“你先跟我去书房。”从前回府的路，他总是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可如今，两人中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昨天的事……”林云昭刚开口，就被萧晏清抬手打断。“是我不该对你发火。”他揉了揉眉心，语气透着几分安抚，“你还小，不懂情爱之事，我……”林云昭霎时就变了脸色：“什么叫我不懂？”萧晏清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包容：“你从未倾心过谁，怎知心上人被诋毁的滋味？”“昭昭，你是我重要的妹妹，所以我希望你理解我，也尊重雪禾。”这一瞬，积压在她心底十二年的感情如洪水决堤般冲出，再难抑制。“你怎知我没有倾心之人？”她迎上萧晏清微怔的目光，字字真切：“晏清哥哥，我喜欢你！”萧晏清愣怔一瞬，忽然低笑出声。他像从前那般伸手掐了掐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昭昭，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爱撒娇？”语气中满是纵容，却将她赤诚的告白轻飘飘拂去。林云昭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不过这话可别让雪禾听见。”他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她心思细腻，容易多想。”林云昭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不管她的告白说得多么真心，他只觉得这是小孩子的玩笑！她强忍住喉头的哽塞，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好。”这个字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林云昭浑噩地回到丞相府。烛火摇曳，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在纱帐上，像一株随时会折断的芦苇。“昭昭，”林夫人轻抚过她散落的发丝，“你对谢家那门亲事……有决定了吗？”林云昭一时怔住。从小到大，她想嫁的人只有萧晏清。这些年登门求亲的人都被她一一回绝，她只盼着他能接下她的绣球，然后如愿以偿地成为他的妻子。可如今，他已经要和苏雪禾成亲了。那她的坚持……还有意义吗？念及此，林云昭沉默了。“听说谢小将军为了替你找到雪山灵芝，不远万里跑去北国……”林夫人轻叹一口气：“昭昭，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林夫人离开后，林云昭无声地滑落一行泪。为什么她爱的人，偏偏不爱她呢？连绵五日的细雨将青石板路浸得发亮。林云昭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