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反应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在十四岁的生物课上。

那天，老师放了一段分娩视频。屏幕里的女人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头发，她张着嘴，像是在尖叫，又像是窒息。镜头下移，血、羊水、扭曲的肌肉，然后——

我的椅子猛地向后撞去，全班都转过头看我。我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陷进肉里，可喉咙里那股酸腐的腥气还是涌了上来。我冲出去时听见有人在笑，“郝秋予吓吐了！”

厕所隔间里，我跪在地上干呕，眼泪糊了一脸。不是因为疼痛或者血腥，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那个画面像一把钝刀，顺着脊椎往上刮，最后卡在我的脑仁里。后来整整一个月，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女人岔开的腿间蠕动的血块，然后整夜失眠。

我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时，医生用圆珠笔敲着病历本说：“青春期对生育有恐惧很正常。”她给我开了维生素和安眠药，药片装在透明的分装盒里，像一排小小的墓碑。

但我清楚这不是恐惧。恐惧是可以克服的，就像小时候怕黑，最终会被疲倦打败。可每当我在街上看见孕妇，看见她们撑起的布料下蠕动的弧线，那种感觉就会卷土重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排斥，仿佛有人用湿漉漉的手攥住了我的内脏。

大学报到那天，我拖着行李箱穿过操场时，一个孕妇正扶着腰晒太阳。她毛衣下隆起的弧度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立刻别开脸，却还是迟了——那种熟悉的窒息感攀上来，耳膜嗡嗡作响。直到撞上什么人，薄荷味洗衣粉的气味猛地灌进鼻腔。

“小心。”

她扶住我的肩膀，指甲剪得很短，虎口有钢笔留下的墨渍。后来我知道她叫陈予安，法律系大三学生，宿舍在我楼上。那天她替我捡起掉落的安眠药瓶，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四号楼拐角有棵樱花树，开花的时候像场肺炎。”

当晚我梦见自己躺在产床上，两腿间涌出无数粉白花瓣。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半，窗外真的传来细碎的花开声。我爬上顶楼天台，看见陈予安坐在水箱旁边抽烟，火星在她指间明明灭灭，像盏快要烧穿的灯笼。

“你也睡不着？”她往旁边挪了挪。

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到我脸上，发丝里有尼古丁和雨水的味道。我们并排坐着看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那些红色尾灯连成一条溃烂的伤口。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她忽然说：“小时候我养的金鱼死了，我爸非要把它冲进马桶。我看着水涡想，要是被卷进去的是我就好了。”

樱花树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不需要解释就能听懂那种——对本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