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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临,幻月峰

孤月冷州

# 赤色的天穹像被谁轻轻撕开一道口子,漏下一缕冷银的月辉,落在群山之间。那些山皆由玄铁似的黑岩叠成,棱角锋利,却在一瞬被月辉磨出了柔软的弧。风从极渊吹来,带着硝火与枯骨的味道,又很快被另一种更幽冷的香取代——那是幻月峰独有的“月蚀香”,生在悬崖罅隙里,只在朔月之夜盛放。

云月站在峰顶的朱漆飞檐下,踮脚向下望。她不过六岁,身量尚小,一袭墨蓝织金的袍角被风掀起,像夜里骤然绽开的一朵荼蘼。袍上暗纹是母亲亲手绣的“祭纹”,象征大祭司一脉的权柄,却在月光里被映得仿佛一泓深水,连金线都沉了下去。

三日前,她才拜霍无月为尊。

三日前,她尚不知魔界有两位魔王。

那日,选峰的仪仗行至“万仞屏”。

万仞屏是魔界群峰的咽喉,百峰朝觐,皆在此折腰。霍无月立在屏顶,衣袍比夜色更黑,只在衣缘滚一道极细的银,像新月破云时最锋利的那痕光。他抬手,百峰便依次亮起幽火:有的赤,有的紫,有的惨白。火光照出峰上洞府,或巍峨如帝宫,或诡谲如兽窟。

“阿月,”霍无月唤她,声音低而清,像雪落玉阶,“你母亲嘱我让你自选一处。魔界之峰,随契而居,一旦择定,终生不移。”

云月仰头看他。

她其实看不清霍无月的脸——这位师尊总戴着一张极薄的银面具,只在眼处留两道狭缝,缝里盛着万古不化的寒星。她只能看见自己缩小的影子,映在那两点寒星里,像一粒被冻住的尘埃。

她伸出手指,虚虚划过虚空。

众峰便在她指尖依次熄灭,又依次亮起。

直到东南方,一处峡湾地貌的山峰忽然浮起月白光晕。那光晕极淡,却在一众幽火中突兀得近乎傲慢。

“我要它。”云月说。

声音软软糯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霍无月没动。

众魔将却先变了脸色。

“尊上,”一位披赤甲的魔将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那是……幻月峰。”

幻月峰,旧主宋赤焰。

宋赤焰——魔界另一位魔王,与霍无月分治南北。若说霍无月是“月”,宋赤焰便是“日”。月寒日烈,两股力量在魔界中央撕出一道永不见底的裂谷,名为“天渊”。

霍无月只道:“无妨。”

他抬手,指尖一点银辉没入幻月峰。

山脊上便亮起一道新符纹,像一弯新月,温柔地覆在旧有的赤焰纹上。

“从今往后,”霍无月对云月道,“此峰归你。”

云月点头,眼睛亮得惊人。

那亮里,却无半分孺慕。

此刻,她站在幻月峰顶的“绛霄台”上。

绛霄台是幻月峰最高处的露台,以赤金为栏,栏上雕着缠枝并蒂莲,莲心却嵌一枚黑曜石,像一滴凝固的血。台下是万丈绝壁,壁下是回环峡湾,湾中水色幽蓝,映着天上两轮月——一轮是魔界真月,一轮是霍无月以术法凝出的“幻月”。

云月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

她身后,是一座重檐九脊的殿。

殿名“霁月殿”,取自“光风霁月”,却用乌木做梁,墨玉为瓦,檐角挂的并非风铃,而是一盏盏极小的“骨灯”。灯罩是薄如蝉翼的骨瓷,灯芯是一缕幽魂,燃起来时发出极轻的呜咽,像婴儿夜啼。

殿内陈设,无一不极尽奢靡。

紫檀云母屏风上,以金箔贴出百鸟朝凤;地衣是雪貂腹下最软的一撮毛,踏上去便陷没脚踝;案上供着一株“赤心珊瑚”,高逾三尺,枝丫间垂下无数血珠似的果,触之即化,甜腥如旧年战场上的铁锈味。

云月却直奔西梢间。

那里,有一扇月洞窗。

窗外,正对天渊。

她趴在窗棂上,下巴抵着冰凉的檀木,看天渊那头的火光。

火光深处,隐约是一座赤红的宫殿,飞檐翘角像燃烧的鸟翼。

那是宋赤焰的“焚霄宫”。

云月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笑声清脆,像檐角碎下一串琉璃。

“原来有两个魔王呀。”

她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在数一串念珠,“一个是师尊,一个是……宋赤焰。”

她想起母亲云然的话。

“阿月,魔界从来不是一人的魔界。月与焰,寒与烈,相生亦相克。你只需记得,你姓云,云氏之血,天生要在夹缝里开出最毒的花。”

云月当时不懂。

现在,她似乎懂了一点点。

夜渐深。

幻月峰上的幽魂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霍无月来时,云月正蹲在殿前的石阶上,用一截断甲在青石缝里挖什么。

她听见脚步声,没抬头,只道:“师尊。”

霍无月“嗯”了一声。

他今日没戴面具,脸却藏在月影里,只露出下颌一线冷白,像雪里削出的刀。

云月挖出一枚小小的赤色晶体,举给他看。

“峰里埋的,是宋赤焰的旧印。”

她声音软软的,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挖出来,是想看看,它和我师尊的印,哪里不一样。”

霍无月垂眸。

那晶体不过拇指大,却像凝了一整座火山的怒。

他指尖一点,晶体便化作一缕红烟,散在风里。

“无需比较。”他道,“你既择此峰,便是此峰之主。旧印已碎,新印在你。”

云月拍拍手,站起来。

她仰头看霍无月,忽然问:“师尊,你为何不问我,为何选幻月峰?”

霍无月沉默片刻。

“你自有你的理由。”

云月便笑了。

她一笑,颊边便陷下一对小涡,甜得近乎残忍。

“我以为,师尊会舍不得我。”

她声音轻得像在唱一支童谣,“可师尊看起来,并不难过。”

霍无月没答。

他只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指尖碰到她耳廓时,云月微微一颤,却并未躲开。

那触感,凉得像一片雪。

雪落在滚烫的耳尖,转瞬就化了。

夜深,云月独自睡在霁月殿的寝台上。

寝台是一张极大的拔步床,四面垂下鲛绡帐,帐上绣着银色的月蚀纹。

她却没睡。

她睁着眼,看帐顶。

帐顶悬着一颗“月魄”,是霍无月以自身灵力凝的,照得寝台内一片幽蓝。

幽蓝里,她听见自己心跳,一下,又一下,像小小的鼓。

鼓声里,她想起母亲。

母亲云然,魔界大祭司,掌生杀,司祭礼,却独独无法掌自己女儿的命运。

那日,母亲将她推到霍无月面前,说:“拜尊上为师,是你的命。”

云月便拜了。

三跪九叩,额头抵在霍无月靴尖冰凉的银饰上。

她闻见师尊身上的味道,冷得像雪,又苦得像药。

那一刻,她便知,师尊是她此生最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因她日日要唤他“师尊”,夜夜要住在他赐的殿里。

陌生,因她永远触不到他的温度,像永远触不到雪下的火。

次日,云月在幻月峰后的峡湾边醒来。

她不知何时睡在了这里,身下是柔软的银沙,沙里掺着月蚀香的花瓣。

峡湾的水极蓝,像一块被谁遗忘的琉璃。

她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水里。

水冷得刺骨,她却笑起来,笑声惊起一群黑羽的水鸟。

水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串急促的鼓点。

鼓点里,云月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

“小殿下。”

她回头。

峡湾对岸,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红袍男子。

男子面容极艳,眼尾却有一道疤,像一尾赤红的蛇,蜿蜒至鬓角。

云月认得他。

宋赤焰。

她没怕,反而站起来,赤足踩在银沙上,行了一个不甚标准的魔族礼。

“宋尊上。”

宋赤焰笑了。

他一笑,那疤便像活过来似的,衬得整张脸愈发妖冶。

“小殿下选了幻月峰,可还住得惯?”

云月点头。

“惯的。”

她想了想,又补一句,“比师尊的‘无月宫’热闹。”

宋赤焰挑眉。

“哦?霍无月竟舍得让你独住?”

云月歪头。

“师尊说,我既择此峰,便是此峰之主。”

宋赤焰大笑。

笑声震得峡湾水面泛起一圈圈红纹。

“好一个‘峰之主’。”

他抬手,指尖一点,水面便浮起一朵赤莲。

莲心燃着一簇极小的火,火里竟映出霍无月的影子。

云月盯着那火。

火里的霍无月,银面具覆面,立于万仞屏上,像一截被月光冻住的冰棱。

“小殿下,”宋赤焰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蛇信子舔过耳廓,“你可知,幻月峰原是我的旧居?”

云月点头。

“知道。”

“那你可知,”宋赤焰又道,“你师尊为何肯让你住?”

云月想了想。

“因为,我是云氏之女。”

宋赤焰再度大笑。

笑声未落,人已化作一蓬红焰,散在风里。

夜,幻月峰。

幽魂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云月躺在寝台上,睁着眼。

帐顶的月魄散着幽蓝的光。

她忽然伸手,指尖在虚空里画出一弯新月。

新月成形的一瞬,寝台内所有幽魂灯同时熄灭。

黑暗里,她轻声道:

“幻月峰,是我的。”

声音软软糯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像三日前,她在万仞屏上,指着那座峡湾地貌的山峰说:

“我要它。”

外头,月蚀香的花开了。

风一过,花瓣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银色的雪。

(下一张有一点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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