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海

暮色像一块被海水浸透的深蓝色绒布，正以一种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温柔，缓缓覆盖住整片天空。最后一缕残阳在云层边缘挣扎了片刻，终究还是被靛青的暮色吞了进去，只在天际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橘粉，像被不小心打翻的胭脂。

少年坐在防波堤最外侧的水泥墩上，裤脚被卷到膝盖上方，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腿。那颜色不像常人被阳光晒出的健康麦色，倒像是常年藏在阴影里的植物，连血管都隐约透着淡淡的青。

他的黑发被傍晚的海风揉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在眼睑下方投下细碎的阴影，让那双垂着的眼睛更显深邃。

海水正漫过退潮后的滩涂，带着咸涩的气息漫到他脚边。

起初只是微凉的触须舔过脚踝，像某种胆怯的生物在试探，带着海底泥沙的腥气，蹭过皮肤时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蜷缩了一下，像雏鸟收拢的爪子，随即把双脚彻底放进水里。冰凉的海水瞬间包裹住脚背，漫过脚踝，在小腿肚上留下一圈浅浅的水痕，像谁用指尖轻轻划了一道。

他晃了晃脚，溅起的水花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银亮弧线。那光亮转瞬即逝，却像把天上的星子揪了几颗丢进水里，又被晚风揉碎了。

海水里有细小的沙粒随着他的动作翻滚起来，像被惊动的星子，在水流里打了个旋儿，很快又沉回水底，融进渐渐浓重的阴影里。

远处的浪头正一叠叠地涌过来，不是那种汹涌的气势，倒像困倦时的呼吸，一涨一落间撞在防波堤的基石上，碎成一片白色的泡沫，又退回去，带着他脚边的水流一起轻轻摇晃，把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晃成模糊的一团。

少年把身体向后仰了仰，双手撑在身后的水泥面上。掌心下的石头还带着白日阳光晒过的余温，粗粝的纹路硌着掌心，与脚下海水的凉意形成奇妙的对比，像同时踩着夏末与初秋。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更乱了，有几缕粘在汗湿的颈侧，带着海水蒸发后留下的微咸，他却像是没察觉，只是望着远处逐渐模糊的海平面。海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分不清界限，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蓝，像被水墨晕染过的宣纸。

水纹顺着他踢动的脚踝一圈圈荡开，像谁在水面上画着同心圆，又被涌来的浪头一下下抚平。偶尔有细小的贝壳被水流带到他脚边，半透明的扇形壳上还沾着湿沙，他刚要低头细看，下一波浪就急急忙忙卷着贝壳退走了，像生怕被人抓住似的。

他忽然停下动作，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水里的脚——脚趾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微微泛白，连带着脚背上的血管都更清晰了些，像地图上细细的支流。

风里开始有了夜晚的凉意，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往眼睛里钻。他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又轻轻晃了晃脚。

这次的动作很轻，只是让水流在脚边打着旋儿，像在玩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游戏，连溅起的水花都是小小的，像怕吵醒了谁。

远处的灯塔忽然亮了，一束橘黄色的光猛地刺破暮色，在海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光亮不刺眼，带着点暖融融的温度，像谁提着灯笼在远处走。

光斑移过来的时候，正好照在少年的脚上，海水里的细小颗粒在光线下无所遁形，白的、金的、半透明的，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浮沉，像一杯没搅匀的果汁。他看着那束光从脚边移开，又在几秒后重新扫过来，慢腾腾的，像某种缓慢的呼吸，一明一暗间，把他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浪头渐渐大了些，涌到脚边时带着更明显的力道，一下下撞在脚踝上，像小猫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身体随着水流的晃动微微摇晃，肩膀也跟着轻轻起伏，像一株长在水边的芦苇，自在又安静。

裤脚边缘被打湿的地方开始变得沉重，深灰色的布料吸饱了水，贴在小腿上，带来微凉的触感，像谁悄悄搭了只手在上面。他却像是被这摇晃催眠了，连眨眼的频率都慢了下来，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天空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蓝，连最后一点橘粉都被吞没了。几颗早亮的星星在头顶眨着眼睛，疏疏落落的，倒映在他脚边的海水里，随着涟漪碎成一片晃动的光点，像谁把碎钻撒进了水里。

他踢水的动作变得更慢了，脚尖轻轻点着水面，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水花溅起的声音在海浪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滴答”一声，又很快被浪涛吞没，连点回音都没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收回脚，在水泥墩上留下两串带着沙粒的湿脚印，像两只小小的船。海水从脚踝上退去的时候，带着一阵更明显的凉意，顺着皮肤往上爬，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看着水珠顺着小腿缓缓滑落，滴回海里，激起几乎看不见的细小涟漪，一圈圈晕开，直到与更大的浪涛融在一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抬头望向远处漆黑的海面，灯塔的光还在有节奏地晃着，像谁在黑暗里眨眼睛。海风卷着更浓的凉意吹过来，撩起他颈后的头发，这次他终于抬手拢了拢，指尖划过颈侧时，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他把目光重新落回那片刚刚离开的海水上，浪头还在一叠叠地涌来，拍打着防波堤，只是再也没有碰到那个踢水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