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同书

晨露还挂在窗棂上时，宋一汀已经坐在了荣记印书坊的后院。白发苍苍的老师傅将一块雕版举到阳光下，木纹里渗着的朱砂像血管般清晰可见。

"您瞧这刀法。"老师傅的指甲沿着"上官鹤饮毒酒"的刻痕游走，"光绪年的原版是直刃深凿，民国时有人用斜刀改了走势..."他突然咳嗽起来，指向某个角落，"最妙的是这处补刀。"

宋一汀俯身，鼻尖几乎碰到雕版。在"毒酒"二字的缝隙里，藏着几乎不可见的修正——有人将酒壶的弧度改成了茶壶的流线，旁边还刻了朵微小的梅花。

"那位女先生补的。"老师傅从樟木箱取出一盏青铜灯，"民国二十六年冬夜，她在这儿刻了整宿，临走前用灯油浇在版上定形。"灯座底部粘着片干枯的花瓣，依稀能辨出是梅花。

她正要接过灯盏，前厅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上官栖梧今天换了件靛青色的中式立领衬衫，虎口处的疤痕被一枚墨玉扳指遮住半边。他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盖上印着出版社七十周年的徽记。

"早。"他自然地坐到她身边的矮凳上，身上带着雨后的青草气，"猜你会在这儿。"

老师傅识趣地退了出去。上官栖梧打开锦盒，里面是七张泛黄的契约书，每张都写着《鹤影》修订协议，落款处七个不同的笔名却有着相同的字迹特征。

"从光绪年到去年。"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契约，"每次你来出版社签约，用的都是不同身份。"最上面那张2013年的契约上，乙方签名处写着"宋沅"，正是民国时期那位女编辑的名字。

宋一汀的指尖突然触到锦盒夹层。掀开绒布，底下竟是一叠电影票存根——从1935年大光明影院首映的《江湖奇侠传》，到2017年出版社包场看的《寻梦环游记》，每张票根背面都写着"陪汀州看"。

"这些..."

"我收集的。"他取下扳指，露出完整的疤痕，"虽然每次轮回都会忘记，但总会留下些印记。"阳光穿过窗纸，在他虎口的伤疤上投下细碎光斑，那形状竟与铜钱的方孔一模一样。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衬衫袖口的遮掩下，一道墨痕从腕骨蜿蜒至小臂内侧，正是《鹤影》里描写过的："上官鹤左腕有朱砂痣，状若汀字"。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声音发紧。

"今早整理资料时。"她翻开带来的档案袋，取出一张1957年的老照片。泛黄的照片上，出版社员工站在门前台阶合影，角落里有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正在看报，报纸挡住的右手腕处，隐约可见墨痕。

上官栖梧突然轻笑出声。他从公文包取出个牛皮纸信封，倒出一把老钥匙："今天约你来，是想带你看这个。"

钥匙齿痕组成个"鹤"字。

（中）

出版社顶楼的禁闭室挂着"档案修缮中"的牌子。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宋一汀闻到熟悉的松墨香。推开门，二十平米的空间里，四面墙都是书架，中央摆着张榉木雕花书案。

"这是..."

"历代责任编辑的秘密书房。"他点燃桌上的黄铜台灯，火光映出书架上整齐排列的《鹤影》版本，"从木活字本到激光照排，每个时代都有修订者在此工作。"

她抚过书脊，在民国二十六年的版本前驻足。书页间夹着张戏票，票根背面是铅笔写的观剧笔记："信芳兄饰鹤，虎口疤痕太显，当以折扇掩之"。

"看这里。"上官栖梧从最底层的抽屉取出手稿盒。掀开盒盖的刹那，宋一汀的呼吸停滞了——盒里整齐码放着七本日记，封面分别标着光绪、民国等年代，而最新那本的扉页上，贴着她去年在出版社用的工牌照片。

"每次轮回，你都会在这里记录修改思路。"他翻开2013年的日记，某页上粘着片干枯的桃花瓣，旁边写道："终于找到让鹤活下来的关键，需在第三章埋下姜茶伏笔"。

她颤抖着拿起光绪年间的日记，发黄的宣纸上，毛笔字迹力透纸背："是日校《鹤影》至三更，忽悟鹤之死局可破，当以铜钱为引"。

（下）

黄昏的光线斜照进窗，为书案铺上层金箔。宋一汀正在比对历代版本，突然发现书案右下角的木板颜色略深。上官栖梧会意，取出随身带的铜钱嵌入缝隙。

"咔嗒"一声，暗格弹开。里面躺着个锦囊，倒出来是七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从乌黑到花白，明显属于不同年龄的人。锦囊内衬绣着："青丝为凭，百年同书"。

"这是..."

"契约。"他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个紫檀小盒，"历代修订者都会留下一缕头发，等真正能共同署名的人出现。"

盒子里是枚羊脂玉印章，印纽雕着双鹤交颈。宋一汀翻看印面，刻着"栖梧汀州"四字，边款注明："戊戌年冬，终得同镌"。

"去年冬天刻的。"他声音有些哑，"那天你感冒请假，我在资料室整理光绪年档案时，突然想起很多事..."

窗外传来下班铃声。他起身拉开窗帘，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恰好笼罩住那排《鹤影》合辑。宋一汀突然发现，他们交叠的影子里，他手腕的墨痕与她的发梢连成了完整的"汀"字。

"要试试吗？"他研开朱砂，将印章蘸饱印泥。

她展开宣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覆在自己手上，共同压印。鲜红的"栖梧汀州"跃然纸上时，书架某处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

最顶层那本《鹤影》精装版自动滑出半寸，露出夹在书页间的铜钱——正是她丢失的那枚，此刻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

"看来..."上官栖梧取下铜钱放在她掌心，"我们找到最终章的钥匙了。"

铜钱触肤生温，隐约可见内圈新刻的小字："申时三刻，鹤唳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