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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如同关上了一座巨大的、用鲜血和白幡筑成的坟墓。隔绝了里面萧绝那撕心裂肺、如同濒死困兽般的绝望哀嚎,也隔绝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腐朽气息。
门外,王府的游廊庭院依旧被一片刺目的素白覆盖。寒风卷着未烧尽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舞,像无数白色的幽灵。仆役们穿着粗糙的麻衣,远远瞥见我踉跄而出的身影,如同见了鬼魅,惊恐地垂下头,瑟缩着退到更远的角落,连呼吸都屏住了。
喉间的剧痛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我抬手抹去唇角再次溢出的血丝,那粘稠的猩红在苍白的指尖格外刺目。脚步虚浮,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踩在云端。方才灵堂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耗尽了我所有强撑的气力,也仿佛彻底抽空了这具躯壳里仅存的生气。一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正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如同蛛网般在血脉里悄然扩散的麻木感。
避子汤……心头血……
那碗清水里疯狂吞噬的景象,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浮现。
毒……终究是发作了。
“王妃!”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从栖梧院的方向传来。锦秋像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冲过被白幡笼罩的庭院,扑到我面前。她的小脸惨白如纸,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后怕,显然是被灵堂方向的动静吓坏了。
“您……您怎么样?王爷他……他……”她颤抖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触及我脖颈上那圈骇人的青紫掐痕和嘴角的血迹,眼泪瞬间决堤,“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您!我们走!王妃,我们立刻就走!这吃人的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她语无伦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好。”我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走。”
栖梧院依旧冷清得像个冰窖。锦秋动作麻利得惊人,仿佛压抑了三年的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力量。她迅速打开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樟木箱,三两下将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和几本我常看的书册塞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目光扫过书架角落那个积灰的粗陶小碟——里面盛着的,是那碗避子汤残留的、如同诅咒般的深褐色污渍。
“这个……”锦秋的手顿住,带着恨意和恐惧看向我。
“带上。”我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那是我背负的罪证,也是我走向末路的见证。
锦秋咬咬牙,用一块布小心地包好那碟子,塞进包袱最底层。她又飞快地从箱底摸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我这三年来,变卖所有值钱首饰(除了那半块玉佩)和一点点省下来的月例银子,积攒下的所有盘缠。
“都在这了。”她把锦囊塞进我冰凉的手心。
我的目光掠过这间承载了三年屈辱和冰冷的屋子,最终落在窗棂上。外面,高高的府墙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再见了,栖梧院。再见了,沈清月。
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
锦秋搀扶着我,脚步虚浮地走出栖梧院。王府此刻乱成一团,正厅方向隐约还有压抑的混乱声响传来,大概是有人发现了彻底崩溃的萧绝。这混乱反倒成了我们最好的掩护。沿着最偏僻的小径,穿过荒废的后花园,那道专供下人采买出入、平日紧锁的窄小角门,竟意外地虚掩着。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凛冽的寒风里几乎微不可闻。
跨出那道低矮门坎的瞬间,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身后,是镇北王府那巍峨却死气沉沉的府墙,是里面那场尚未落幕的血腥荒诞剧。身前,是京城冬日萧索的、铺着薄薄一层脏雪的狭窄陋巷。
囚笼,终于被抛在了身后。
“王妃,我们去哪?”锦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去哪?
天地之大,竟无归处。
喉间的腥甜再次翻涌,那股寒意和麻木感愈发清晰,如同跗骨之蛆,沿着四肢百骸侵蚀。我闭了闭眼,压下那阵眩晕。
“先出城。”我哑声道,声音被风吹得破碎,“找个……不起眼的地方。”
没有车马,没有仆从。两个穿着半旧布衣的女子,如同京城无数最底层的贫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肮脏的雪泥里,朝着城门的方向艰难跋涉。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喉间的伤,体内的毒,加上三日来几乎水米未进,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虚汗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一吹,冷得刺骨。
锦秋死死搀扶着我,用她单薄的身体替我挡住一部分寒风,小脸冻得发青,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城门在望,巨大的阴影投下。守门的兵卒裹着厚厚的棉袄,缩在避风的门洞里,懒洋洋地盘查着稀稀拉拉进出城的人流。轮到我们时,兵卒只随意扫了一眼我们粗陋的衣着和苍白的脸色,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踏出城门洞的瞬间,视野骤然开阔。官道蜿蜒伸向灰蒙蒙的天际,两旁是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和覆盖着薄雪的田野。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翻。回望身后,京城那巨大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压抑。
真的……离开了。
“王妃,那边有个茶寮!”锦秋眼尖,指着官道旁不远处一个用破旧草席和木头搭起来的简陋棚子,棚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棚下歪歪扭扭挂着个褪色的“茶”字布招,在风中凄凉地摇晃。棚子里零星坐着几个赶路的行脚商贩,正捧着粗瓷碗啜饮着热气。
那是此刻唯一能提供一丝暖意和喘息的地方。
我点点头,任由锦秋搀扶着,几乎是拖着脚步挪了过去。茶寮里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和柴火混合的呛人气味。我们找了个最角落、背风的位置坐下。破旧的条凳冰冷刺骨。
“两……两碗热茶。”锦秋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喘息,从包袱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油腻的桌上。
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茶寮老汉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提过炉子上咕嘟冒泡的大铁壶,倒了满满两碗浑浊发黑的茶汤。热气升腾起来,带着一股粗粝的暖意。
锦秋小心地捧起一碗,吹了吹,递到我唇边:“王妃,您快喝点,暖暖身子。”
我伸手去接,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粗糙的碗沿。碗里浑浊的茶汤剧烈地晃动着,映出我苍白如鬼、眼窝深陷的脸。那股寒意和麻木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强撑的意识。
“哐当——!”
粗瓷碗脱手坠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四溅开来,有几滴烫在我的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王妃!”锦秋魂飞魄散的尖叫在耳边炸开,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视野骤然倾斜、旋转。茶寮破败的顶棚、老汉惊愕的脸、锦秋扑过来的身影……一切都在眼前扭曲、变形,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最后的感觉,是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碎裂般的剧痛,和喉间再也压抑不住的、一股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腥甜液体猛地涌出……
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在冰冷的海底沉沉浮浮,时而能感觉到身体被移动的颠簸,能听到锦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绝望的哀求,能闻到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时而又彻底沉沦,只有那蚀骨的寒意和血脉里如同万蚁啃噬般的麻木痛楚,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生命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沉重的眼皮。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被烟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一根粗陋的房梁横亘在上方。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药、霉味和牲畜粪便的复杂气息。
这不是王府。也不是茶寮。
“王……姑娘!姑娘您醒了?!”一个沙哑而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锦秋那张憔悴不堪的小脸凑在眼前。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唇干裂,但眼中却迸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光芒。
“这……是哪里?”我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是城外的一个小村子,叫柳树屯。”锦秋忙不迭地回答,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那天在茶寮您晕倒了,还……还吐了好多血!吓死奴婢了!是茶寮的老汉好心,帮奴婢把您抬到他一个远房亲戚家……就是这里。”她指了指这简陋的屋子,“这家的阿婆懂点草药,这些天一直用土方子给您吊着……”
草药?吊着?
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那股令人心悸的麻木感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甚至比昏厥前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深处隐隐的、如同钝刀切割般的疼痛。避子汤与心头血混合的剧毒,如同点燃的野火,正在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肆虐。
“我……昏了多久?”我喘息着问。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锦秋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您一直高烧不退,说着胡话,吐了好几次血……阿婆说……说您这是……是伤了根本的恶疾……”她不敢说出“毒”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三天……我看向这间家徒四壁的农舍。土炕对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深刻皱纹的老妪正佝偻着背,在一个黑乎乎的瓦罐前忙碌着,罐子里熬煮着不知名的草药,散发出苦涩刺鼻的气味。一个同样干瘦沉默的老汉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烟雾缭绕。角落里堆放着农具和一些干草。贫穷和困苦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这里,是绝境里唯一的落脚点,却绝非生路。
“药……熬好了……”老妪用一块破布垫着,颤巍巍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走过来。碗里是浓黑如墨、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腥气的药汁。
锦秋忙接过碗,小心地吹着,想要喂我。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中那小心翼翼的希冀,看着老妪浑浊眼底那一点微末的怜悯,又感受着体内那如同附骨之疽般蔓延的冰冷与剧痛。
避子汤的引子已在血脉扎根三年。
萧绝的心头血,如同投入枯井的火种,彻底点燃了这场焚身的大火。
这乡野间的土方草药,不过是杯水车薪,聊作安慰。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避开了那送到唇边的药碗。动作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疼痛,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姑……姑娘?”锦秋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我的目光掠过她绝望的脸,投向那扇用木板钉成的简陋窗户。缝隙里透进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寒风呼啸着穿过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
喉间的伤依旧痛着,提醒着那个男人最后的疯狂。
体内的毒在无声燃烧,宣告着这具躯壳的末路。
而前路,是茫茫的未知与凛冬的肃杀。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力气,支撑着我,将手艰难地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件。
是那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的粗陶小碟。
指尖在那粗糙冰冷的碟底边缘摩挲着,仿佛能感受到那深褐色残渍无声的诅咒。
我缓缓闭上眼,将体内翻腾欲呕的血腥气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在灵堂中燃烧过的、冰冷而决绝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死亡的阴影下,凝成了更坚硬、更幽暗的实质。
即便前路是黄泉。
即便此身已入末路。
这仇,这恨,这被践踏的十年恩情与三年屈辱……
也绝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荒野的寒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