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吞没了一切声音。
巨大的冰掌印如同天神降下的神罚,将小半个杂役区彻底抹平,只余下晶莹的、覆盖一切的坚冰和刺破冰层、指向惨白天空的断壁残垣。寒气蒸腾,形成一片久久不散的惨白冰雾风暴,呜咽的风声是此地唯一的哀歌。
主楼露台之上,戴浩如同亘古矗立的冰山。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翻卷的冰尘,一寸寸扫过那片死寂的冰雪坟场。魂力感知如同无形的巨网,反复犁过每一寸冰层、每一块冻硬的碎木、每一粒飞扬的雪沫。
没有。没有血肉的温热,没有魂力的残余,没有那柄奇异短刃的冰冷波动,更没有那双令他灵魂深处本能悸动的、燃烧着银焰的眼睛留下丝毫痕迹。
湮灭。
彻底的湮灭。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在他寒潭般的眼底深处掠过。那最后一瞬的空间波动……古老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他这位巅峰斗罗都感到一丝莫名忌惮的、源自遥远时空的气息。但这丝波动也彻底消散了,如同从未出现。
他缓缓收回目光,转身,黑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雕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露台深处。风雪呜咽,仿佛在嘲弄着这徒劳的审视。
……
冰掌印边缘,一片被巨大冲击波掀飞、半埋在冰雪和倒塌棚屋碎木下的破旧水缸阴影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被风雪吞没的呛咳声,如同垂死小兽的呜咽,极其艰难地从那片厚重的冰雪碎木覆盖下钻了出来。
覆盖的冰雪和碎木簌簌滑落,露出下面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霍雨瞳。
她还没死。
但离死,也只差一口气。
小小的身体如同被彻底碾碎的瓷器,布满了可怖的青紫淤痕和冰晶划破的血口。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耷拉在身侧,手腕处森白的骨茬刺破青紫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暗红的鲜血早已冻结成粘稠的冰晶,覆盖在伤口周围。她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败,嘴唇干裂乌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大团带着血沫的白气,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霜。
剧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和灵魂被抽离般的虚脱。丹田空空如也,那颗冰冷的星核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黯淡无光,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碎。灵眸的力量彻底枯竭,眼前是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只有一点微弱的、冰冷的执念,如同风中残烛,在意识的最深处死死摇曳:动…起来…离开…
就在这时!
嗡!
斜插在不远处冻土中的暗银短刃“寒星”,刃身猛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嗡鸣!那灰暗无光的刃身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霍雨瞳濒死的气息所触动!一点微弱到极致、却纯粹无比的冰蓝色光芒,如同沉睡星辰最后的呼吸,极其短暂地在刃根处“霍云儿”三个古体字上一闪而逝!
光芒一闪而逝的瞬间——
霍雨瞳那只被砸断、冻结着血冰的左手手腕,断裂的骨茬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冰冷的能量流,毫无征兆地窜动了一下!这股能量并非源自她自身枯竭的星核,而像是……被那点冰蓝光芒从伤口深处强行牵引、激活的某种沉寂的本源!
剧痛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嘶从喉间挤出。这剧痛,竟带来了一丝比死亡更强烈的刺激!
动!
求生的本能在这剧痛的刺激下,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仅存的右手猛地伸出,五指在冰冷的冻土和碎冰上疯狂抓挠!指甲瞬间翻卷脱落,在冰面上留下道道带血的划痕!
身体,如同蠕动的蛆虫,在剧痛和冰寒的地狱中,凭借着右臂那点可怜的力量和左手腕断裂处那股冰冷能量带来的奇异牵引,一寸寸、一厘厘地……朝着那柄发出嗡鸣的“寒星”短刃,爬了过去!
距离很短,却如同跨越炼狱。
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耗尽她生命最后的光华。断裂的左腕在冻土上拖行,骨茬摩擦着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带出新的血痕,旋即冻结。意识在剧痛与黑暗的边缘反复沉沦,又被那柄短刃若有若无的嗡鸣和手腕深处冰冷的牵引死死拽回。
终于,那只血迹斑斑、指甲翻卷的右手,触碰到了“寒星”冰冷的刀柄!
就在指尖触碰到刀柄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源自亡母的守护意念,如同涓涓暖流(尽管本质是冰冷的),瞬间从短刃传入她濒临破碎的身体!这股力量微弱,不足以修复伤势,却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一颗火星,强行点燃了她生命最后一丝潜能!同时,左手腕断裂处那股被牵引激活的冰冷能量,也仿佛找到了归宿,顺着接触,极其微弱地反哺回她干涸的丹田,让那颗布满裂痕的星核,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走……”一个无声的字眼在她破碎的意识里炸响。
霍雨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右手死死攥紧“寒星”的刀柄,将它当作支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自己从冰雪和碎木的掩埋中拔了出来!她摇晃着,如同狂风中的枯草,勉强站立了一瞬,随即重重地扑倒在前方的冰雪废墟中。
倒下,爬起,再倒下,再爬起……
小小的身影,拖着一条完全废掉的左臂,紧握着那柄暗淡的短刃,在死寂的冰雪废墟和呼啸的风雪中,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感觉的、只凭本能驱动的傀儡,朝着远离府邸核心、通往外界高墙的方向,跌跌撞撞、一步一血印地……挪去。
风雪是唯一的掩护,也是索命的镰刀。留下的血色足迹,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如同一道通往地狱的印记,却又被不断飘落的雪花迅速覆盖、掩埋。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白虎公爵府西侧,一段相对偏僻、靠近巨大排水暗渠出口的高墙之下。
几个穿着厚实棉袄、裹着头巾的粗壮杂役,正骂骂咧咧地用铁锹和破旧的推车,清理着被冰雪覆盖的垃圾堆积点。这里是府邸污秽的出口,恶臭熏天,连巡逻的府卫都很少靠近。
“妈的,真晦气!这么大的雪还要来掏这臭水沟!”
“少废话!赶紧弄完回去烤火!冻死老子了!”
“咦?那…那是什么?”一个眼尖的杂役突然指向排水暗渠出口附近,一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垃圾山阴影里。
昏暗中,似乎有一小团微微凸起的雪堆,颜色比周围的积雪深一些,隐约透出一点不自然的暗红。
“啧,又是哪个不长眼的野猫冻死在这儿了吧?”另一个杂役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提着铁锹走过去,准备把这“垃圾”铲走。
他走到近前,用铁锹拨开覆盖的浮雪。
雪下露出的,不是什么野猫。
而是一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人形!
破旧单薄的棉袄早已被血污、冰碴和恶臭的秽物浸透板结,冻得如同硬壳。一条手臂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裸露的手腕处骨茬森然,冻结着黑红的血冰。小脸深埋在臂弯里,被散乱结冰的枯黄头发覆盖,看不清面容,只有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白气,极其缓慢地从发丝间逸出,证明这具躯体尚未彻底冰冷。
“嘶——!”杂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死…死人?!”
“什么死人?”另外几个杂役也围了上来,看到这惨状,也都变了脸色。
“看着像个小丫头……这手……”一个年长些的杂役皱着眉,看着那恐怖的断腕,“是西边棚户区的?昨晚那边……”
“昨晚那边被公爵大人……”一个杂役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恐惧,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整个都平了!这小崽子……命真大?爬出来的?”
“管她命大命小!晦气死了!”最先发现的杂役一脸嫌恶,“赶紧弄走!丢到城外乱葬岗去!省得烂在这里发臭!”
“对!对!丢远点!”几人立刻达成共识。
两个杂役忍着恶心,用破麻袋和废弃的草席,粗暴地将那具冰冷僵硬、气息奄奄的小小躯体裹了起来,像处理一袋真正的垃圾,重重地扔上了堆满秽物的破旧推车。
车轮碾过冻结的污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沿着偏僻的小径,朝着紧闭的府邸后门驶去。
……
当沉重的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座吞噬了娘亲、萍儿姐姐和她几乎全部童年的冰冷府邸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时,推车上的破麻袋里,那具如同死去的小小躯体,被寒风卷起的草席缝隙下,一双紧闭的眼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眼睫上凝结的冰霜簌簌掉落。
瞳孔深处,那点濒临彻底熄灭的、布满裂痕的冰冷星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严寒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