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藤椅》
(一)
三十五岁这年的清明,我在仓库角落翻出了那把藤椅。藤条已经发脆,扶手上的漆皮剥落得像干涸的河床,阳光从气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椅面上投下蛛网的影子。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椅面的裂痕。二十岁那年,阿哲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用铅笔敲着我的速写本说:"画得真烂,还不如我用左手画的。"
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美术生的出租屋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泡面的味道。他刚从画室回来,沾满油彩的牛仔裤蹭脏了椅面,我举着画笔追打他,颜料溅在白墙上,像朵拙劣的烟花。
藤椅被我拖到阳台,用软布一点点擦拭。缝隙里卡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那年情人节他用皱巴巴的五块钱买的,蔫得像片枯叶,我们却插在空酒瓶里,看了整整一个礼拜。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阿哲今天回老宅,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我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回了个"不了,画室忙"。
仓库外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叮当当,像极了阿哲当年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自行车。我看着藤椅上斑驳的阳光,突然想起他骑车带我穿过梧桐巷的傍晚,风掀起他的白衬衫,露出后腰那颗小小的痣。
(二)
认识阿哲是在高三的美术集训班。他是插班生,第一天就因为和素描老师抢画架被赶到走廊罚站。我抱着画板经过时,他冲我挤眉弄眼:"喂,借支炭笔呗,我把老师的画具盒锁厕所了。"
他的睫毛很长,阳光照在上面像镀了层金。我鬼使神差地把炭笔塞给了他。
罚站结束后,他把半块巧克力塞进我手里:"谢礼。"巧克力纸皱巴巴的,印着只咧嘴笑的小熊。
我们成了画室里最扎眼的 pair。他总在速写本上画我皱眉的样子,我总在他的颜料盘里偷偷加墨绿。他说我画的静物像哭丧着脸,我说他的人像总缺颗门牙。
"沈越,你看这光影。"他突然凑过来,呼吸拂过我耳垂,"像不像昨晚的月亮?"
我转头时撞在他鼻尖上,两人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笑,引得全班侧目。
联考结束那天,我们在画室待到深夜。他把画架拼起来当床,我们挤在上面看星星。天窗很小,只能看见寥寥几颗星,他却指着最亮的那颗说:"以后我要去有海的城市,画一辈子浪花。"
"那我去有山的地方,画一辈子松涛。"我踢了踢他的脚踝。
"不行,"他突然翻身压住我,炭笔在我锁骨上画了道线,"要一起,你画山我画海,凑成一幅画。"
画室的月光很凉,他的睫毛在我胸口投下细碎的阴影。我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住了他拿炭笔的手。
(三)
我们终究没能一起去有海或有山的地方。他被父母逼着报了本地的师范学院,学美术教育;我考上了省城的美院,学油画。
送他去报到那天,他背着画板站在师范学院的门口,突然说:"要不我去复读吧。"
"别傻了,"我帮他理了理衣领,"当老师多好,每年有寒暑假,我去找你玩。"
他低头踢着石子,声音闷闷的:"可我不想当老师,我想画浪花。"
我没说话,只是用力抱了抱他。他的肩膀很窄,隔着衬衫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像只没长开的鸟。
大学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我们每天通电话,他说师范的素描课很无聊,学生总把苹果画成土豆;我说美院的教授很严厉,总说我的色彩像打翻的调色盘。
"周末我去找你。"他在电话那头说,背景音里有自行车的铃铛声。
"好啊,"我笑着翻画册,"带你去吃巷尾的生煎包。"
他真的来了,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后座绑着个巨大的画筒。"给你的。"他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幅油画,画的是我们高中画室的天窗,窗台上摆着那半块皱巴巴的巧克力。
"画得真烂。"我嘴上嫌弃,却当晚就挂在了宿舍墙上。
他在省城待了两天,我们挤在六人间的宿舍里,听着室友的呼噜声说悄悄话。他说想攒钱买辆摩托车,以后周末就能常来;我说等我获奖了,就请他去看海。
"沈越,"他突然捂住我的嘴,"别说以后,说现在。"
那个夜晚很短,窗外的蝉鸣却很长。他的手指穿过我指缝,像藤蔓缠上老树。
(四)
变故是从他实习那年开始的。他被分到重点中学当美术老师,每天忙着备课、改作业,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疲惫。
"今天有个学生把颜料泼我西装上了。"他笑着说,语气里却没什么笑意。
"我给你寄件新的。"我说。
"不用了,"他顿了顿,"学校要求穿正装,油画颜料洗不掉。"
我寄去的颜料他再也没开过封。有次视频通话,我看见他书架上的画具盒积了层灰,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教学参考书。
"你最近不画画了?"我忍不住问。
"忙啊,"他对着镜头整理领带,"下周要评优秀教师。"
他的领带打得很标准,衬得脖子又细又长。我突然想起他以前总把领带扯得歪歪扭扭,说像条上吊绳。
我办毕业展那天,他说学校有公开课来不了。我站在自己的油画前,画的是片海,海边有把空藤椅,风掀起画布的一角,像谁在轻轻招手。
策展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很有故事感。"我笑着点头,眼里却进了沙。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开了间小画室,他成了中学的教导主任。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约好吃饭,他总会被突发的会议打断。
"下次吧,下次一定。"他在电话里道歉,背景音里有学生的吵闹声。
"好。"我挂了电话,看着桌上凉透的生煎包,突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五)
最后一次认真说话,是在他订婚宴的前一天。他约我在老地方见面,还是那间画室,只是换了新主人。
"她是校长的女儿。"他搅动着咖啡杯,奶泡在杯沿画着圈。
"挺好的。"我看着窗外,梧桐叶落了满地。
"沈越,"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红血丝,"我们...是不是哪里错了?"
我摇摇头。错的不是我们,是时光。是他西装口袋里的钢笔代替了画笔,是我油画里的浪花再也溅不湿他的裤脚,是那把藤椅在仓库里慢慢发脆,像段没说出口的话。
"我还留着那幅天窗。"他突然说。
"我也留着那把藤椅。"我说。
咖啡凉透了,我们谁也没喝。他起身告辞时,西装袖口露出块表,很名贵的牌子,和他当年用橡皮筋绑着的电子表判若两人。
"明天...你会来吗?"他站在画室门口,逆光里看不清表情。
"不了,"我低头收拾画具,"画室有学生。"
他走后,我在画室待到深夜。月光透过新主人新装的落地窗,在地上投下规整的方块,不像当年的天窗,漏下来的光都是歪歪扭扭的。
(六)
母亲说阿哲带妻子和女儿回了老宅。小女孩刚三岁,扎着羊角辫,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笑声像风铃。
"跟你小时候一个样。"母亲在电话里感叹。
我摸着藤椅上的裂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朵蔫玫瑰,踮着脚要给画画的少年献花。那是阿哲的表妹,我们总逗她说:"以后给你当嫂子好不好?"
他当时红着脸把我推搡开,说:"别教坏小孩。"
仓库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我把藤椅搬到阳光下,用清漆细细涂抹。漆味很呛,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只是突然明白,有些藤椅注定要被搬进仓库,有些浪花注定只开在画里。
手机又响了,是阿哲发来的照片。老宅的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他站在梯子上修剪枝叶,妻子举着手机拍照,小女孩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手里拿着支蜡笔,在椅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
"这椅子很眼熟。"他的信息跟着进来。
"嗯,捡的。"我回了两个字,把手机揣进裤袋。
阳光穿过藤条的缝隙,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在轻轻吻过。我拿出速写本,画下这把藤椅,画下满地的阳光,画下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画到一半,笔尖突然顿住。原来我早就忘了他后腰的痣长什么样,就像他大概也不记得,我画浪花时总爱多调两滴钴蓝。
(七)
藤椅被我摆在了画室的窗边。有学生问起上面的刻痕,我笑着说:"是时间留下的签名。"
他们不知道,靠近扶手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越"字,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是很多年前,有个少年坐在上面,用铅笔刀偷偷刻下的,刻完还紧张地四处张望,像只偷腥的猫。
清明过后下了场雨,藤椅吸饱了水分,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段被拉长的叹息。我想起阿哲说过,藤椅会记得坐过的人,就像画笔会记得画过的光。
画室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阿哲让我给你带的,说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食盒里是生煎包,还冒着热气。我拿起一个咬开,汤汁溅在嘴角,烫得人眼眶发酸。
"他说你画展成功。"母亲看着墙上的画,那幅海还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只是海边的藤椅上,多了件搭着的白衬衫,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替我谢谢他。"我低头喝粥,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藤椅上沙沙作响。我仿佛看见两个少年挤在藤椅上,一个在画,一个在闹,颜料溅在白墙上,像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条新信息,没署名,只有个定位,是片海。海边上有把藤椅,阳光正好,浪花拍打着礁石,像谁在轻声歌唱。
我盯着定位看了很久,慢慢删掉了信息。有些海,只适合画在画里;有些人,只适合留在回忆里。
雨停时,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藤椅上,暖洋洋的。我拿起画笔,在那幅海的留白处,添了只飞鸟,翅膀张得很开,像要飞向很远的地方。
画完最后一笔,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满满当当的。就像那把藤椅,虽然空着,却好像永远都坐着两个人,在阳光里,在雨声里,在松节油和泡面的味道里,慢慢变老。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年夏天,有个少年趴在藤椅上,对着另一个少年的速写本,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勾,像句没说出口的"一辈子"。而那个少年,在很多年后的雨天,对着空藤椅,终于轻轻说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