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被重锤夯打过,每一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李么幺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不是她熬夜加班时那方熟悉的电脑屏幕,而是绣着缠枝莲纹的烟霞色帐顶。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沉香,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陈旧木头气息,钻进鼻腔,带来一种粘稠的窒息感。
她猛地坐起,胸口一阵闷痛,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心口。指尖触及的衣料滑腻冰凉,低头看去,竟是一身水红绉纱寝衣,袖口繁复的堆花刺绣硌着手腕。这不是她的格子睡衣。
“小姐醒了?”一个穿着豆绿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圆脸丫鬟端着铜盆撩开珠帘进来,见她坐起,脚步轻快地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雀跃,“明日就是大选的正日子了,夫人吩咐让您多睡会儿养足精神头呢!”丫鬟拧了热帕子递过来,“奴婢春喜给您擦把脸,醒醒神?”
春喜?大选?夫人?
一连串陌生又带着某种诡异熟悉感的称呼砸过来,李么幺太阳穴突突直跳,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骤然冲进脑海——紫禁城森严的朱红宫墙、华妃娘娘斜倚在贵妃榻上抚弄护甲的冷笑、漫天枫叶如血般飘落,一根粗糙的红木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打在纤细的腰肢上……尖锐的剧痛仿佛瞬间穿透了灵魂!
“呃啊——!”她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不是梦!那是夏冬春的记忆!那个在《甄嬛传》里活不过三集,被华妃赏了“一丈红”的炮灰夏冬春!
“小姐!您怎么了?”春喜吓得丢了帕子,慌忙上前搀扶。
李么幺——不,此刻起,她就是夏冬春了——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灵魂深处残留的惊悸,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她借着春喜的力慢慢坐直身体,目光扫过这间陌生而精致的闺房:黄花梨雕花拔步床、紫檀木嵌螺钿的梳妆台、多宝格里摆着粉彩瓷瓶和珐琅自鸣钟……富贵逼人,却透着一股子即将踏入坟墓的冰冷死气。
“镜子……”她声音嘶哑地命令。
春喜连忙捧过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缠枝莲纹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秀,唇瓣饱满嫣红,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然而,那双本该盛满骄纵与天真的杏眼里,此刻却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惊魂未定、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狠绝。
夏冬春。选秀。一丈红。死亡倒计时——就在明天!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不行!绝不能走原主的老路!嚣张跋扈是取死之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一条生路!
“春喜,”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有些心慌气短。去,把母亲前些日子给我备下的那盒提神醒脑的薄荷脑油拿来。”
春喜不疑有他,应声去了外间。
夏冬春立刻掀开锦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几步冲到梳妆台前。她粗暴地拉开那些装满珠钗环佩、香粉胭脂的抽屉,指尖带着一种绝望的急切在里面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时代的闺阁女子,除了脂粉首饰,哪里会有什么能傍身的东西?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红木小匣子上。打开,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好的香料,旁边放着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线装书册,封皮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香谱辑略》。这是原主附庸风雅,为了在选秀时“别出心裁”讨好皇帝而准备的。
夏冬春拿起一块深褐色的龙涎香块,凑到鼻尖。浓郁独特的腥臊气中,夹杂着木质、泥土甚至一丝海洋的气息。几乎是本能地,前世作为化工专业高材生的知识库在脑海中飞速运转。分子式、结构式、官能团……复杂的化学式如同活物般在眼前流淌。
【C₃₀H₅₂O……龙涎香醇、甾醇衍生物、苯甲酸酯类……气味持久定香……】
【安息香:C₆H₅COOC₂H₅……苯甲酸乙酯……甜润暖意……】
【麝香:C₁₆H₃₀O₃……大环酮……浓烈动物感……过量可致宫寒不孕……】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块麝香如同烧红的烙铁般被她丢回匣子里。皇后!宜修!原剧中那件赏给安陵容的浮光锦里,掺的就是这东西!一个阴毒至极、杀人不见血的陷阱!
寒意更甚。这后宫,步步都是刀山,处处都是火海。她不仅要在华妃的“一丈红”下逃生,更要避开皇后那润物无声的“温柔刀”!
“小姐,薄荷脑油拿来了!”春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夏冬春迅速合上香匣,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转身时脸上已勉强挤出一丝属于“夏冬春”的骄矜:“放着吧。春喜,替我梳妆,要……素净些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衣架上挂着的几套华丽夺目的旗装,最终落在一套相对低调的藕荷色缠枝莲纹旗装上,“就穿这件。”
春喜惊讶地瞪大了眼:“小姐?您不是说那套玫瑰紫滚金边、缀着东珠的才最打眼,定能把那些秀女都比下去吗?”这套藕荷色的,在小姐眼里可是“寡淡得像个烧火丫头”!
“让你梳就梳!”夏冬春不耐地蹙眉,模仿着记忆里原主颐指气使的语气,“啰嗦什么?本小姐自有主张!”
她坐回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春喜小心翼翼为她梳理长发的动作。镜中少女的眼底,那份刻意为之的骄纵之下,是冰冷锐利的算计和求生欲在疯狂燃烧。嚣张跋扈是原罪,但若将这“嚣张”精心打磨成一把看似鲁钝、实则能随时刺向敌人要害的刀呢?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用过晚膳,夏冬春借口“静心养神”遣退了春喜,独自一人走到庭院中。夏府后院不算大,却也有几株高大的梧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空气里浮动着初夏草木的清新气息,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窒闷。
她倚在廊柱下,闭上眼,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电视剧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选秀流程、太后皇帝可能的问题、华妃的出场方式、安陵容被刁难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催命符。
“喵呜——”一声细弱的猫叫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夏冬春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狸花猫正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又带着一丝乞求地望着她。大概是饿极了,才溜进这深宅大院。
几乎是同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院墙外的巷道传来,伴随着压抑的啜泣和一个刻薄的女声:
“……哭什么哭!晦气!就你这穷酸样,也配住这‘悦来客栈’的上房?掌柜的说了,最便宜的柴房都没了!赶紧滚!别挡着贵人们的道儿!”
“求求您……通融一晚……明日、明日选秀……”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女声哀求着。
夏冬春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安陵容!是安陵容!
墙外的羞辱还在继续,夹杂着推搡和安陵容无助的低泣。夏冬春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疾步回房。她飞快地打开衣柜,目光精准地掠过那些过于华丽招摇的衣物,一把扯出那件选秀前刚做好、还未来得及上身、料子中上但样式绝对不出挑的玉色素缎旗袍。又拉开妆匣,抓了一把碎银子揣进袖袋。
“春喜!”她扬声唤道。
“小姐?”春喜小跑进来。
“拿上食盒,装些好克化的点心,再倒一壶温热的杏仁茶,跟我走一趟后门!”夏冬春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后门?小姐,您这是要去哪……”春喜一脸茫然。
“救人!”夏冬春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别问,照做!快!”
她率先走出房门,夜风卷起她藕荷色的衣角。墙外安陵容无助的哭泣声仿佛还在耳边,与脑海中那“一丈红”的血色枫叶重叠在一起。这一刻,她清晰地知道,改变命运的第一个支点,就在这堵墙外。
就在她带着春喜匆匆穿过庭院,即将抵达后门时,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不知从京城哪个方向的高墙深院中遥遥传来。那笛声穿透薄暮,带着月下松风般的疏朗,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高寂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上了夏冬春纷乱的心绪。
她脚步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侧耳。
笛声……《杏花天影》?她前世在古琴社听老师赏析过。吹笛人技艺极高,气息绵长,转折处却透着一股刻意压抑的郁结。在这暮色沉沉的京城,能吹出这等意境笛声的……
一个名字倏然划过脑海——果郡王,允礼!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未来的……男主?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更迫切的现实压了下去。墙外,是安陵容的困境,是她撬动命运的第一个支点。而笛声所代表的那个男人,是遥远未来的惊涛骇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不再迟疑,伸手果断地推开了夏府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后门。
门外的巷道昏暗,一个纤弱的身影正被客栈伙计推搡着跌倒在地,玉色的包袱散落开来,几件半旧的衣物滚在尘土里。那女子抬起泪痕斑驳、却难掩清丽的脸,惶然无助地望过来。
夏冬春挺直脊背,藕荷色的身影在暮色中像一株柔韧的荷。她迎着安陵容惊惶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袖中的手紧握着那件素缎旗袍和冰凉的碎银。
宫墙深处的笛声还在幽幽飘荡,如影随形。而眼前,是踏入紫禁城前,必须落下的第一子。
明日选秀,是生局,亦是死局。她夏冬春的路,就从这扇后门,从救下这个哭泣的女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