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的冬夜，寒风如刀，雪下得格外急，仿佛要将整个皇城都掩埋在一片银白之下。宫墙夹道中，风声如鬼哭般呼啸着，卷着细碎的雪粒子，钻入人们的骨缝，令人寒彻心扉。

沈徽抱着他那张从不离身的“孤鸿”古琴，踏着没过脚踝的新雪，从乐府值房缓缓走出。他的脚步虚浮，身形微晃，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几分。宽大的青色官袍随风飘动，却遮不住他身上那股空荡荡的落寞。寒意不仅来自风雪，更从心底蔓延而出，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冷意之中。

路过西角门旁的御沟时，一丝微弱的呜咽声被风雪裹挟着，悄然钻进了他的耳中。那声音极其细微，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雪吞没，却偏偏在这死寂的冬夜里，惊动了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沈徽脚步一顿，那双总是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眸微微偏转，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御沟边的薄冰旁，蜷缩着一团几乎被积雪掩埋的暗影。

他缓步走近，用脚拨开覆盖在那团身影上的积雪。一个女孩赫然出现在眼前——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瘦得像只刚离巢的雏鸟，身上仅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舞衣，早已被雪水浸透。她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长长的睫毛上结着细碎的冰晶，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寒夜吞噬。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一卷乐谱。那乐谱边缘已经磨得发毛，纸张泛黄破损，沾着污渍，却依旧被她死死护在怀中，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

沈徽的目光扫过那卷乐谱，瞳孔微微一缩。他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封面一角——用稚嫩笔迹写着的名字：“阿阮”。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指尖触及她冰冷的肌肤，一股异样的寒意顺着指缝攀爬而上，让他本就冰冷的身躯，竟也不由得微微一颤。

沉默片刻后，他终是脱下自己那件厚实的玄色大氅，将那小小身躯连同她怀中的乐谱一同裹住，毫不犹豫地将她抱了起来。女孩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仿佛一缕飘零的落叶。

回到他那间位于乐府最偏僻角落的居所，屋内比外头好不了多少，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寒气逼人。沈徽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唯一的床榻上，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厚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随后，他生起火，烧了热水，用布巾蘸着温水，一点点擦拭她脸上和手上的冻伤与污迹。

动作虽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与温柔。仿佛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什么久远的影子。

当温水渐渐融化开女孩眼睫上的冰晶，那双紧闭的眼睛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迷蒙的视线对上沈徽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玉雕般的脸。女孩眼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片茫然和濒死的麻木。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乐谱抱得更紧。

“冷……”她发出细若蚊蚋的气音，仿佛连声音都被冻住了。

沈徽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炭盆拨得更旺了些。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映不出一丝暖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抱的乐谱上，眼神深了几分。

那卷东西，他认得。

十年前，教坊司最耀眼的舞姬——阮娘，曾以一曲《惊鸿》惊艳京城，风华绝代。可最终却因卷入宫闱秘事，被赐下“醉梦散”，在极乐癫狂中血崩而亡。她唯一的女儿，从此下落不明。

而如今，那卷残破的乐谱，正是阮娘生前最后的心血结晶，也是那段尘封往事的唯一见证。

沈徽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泛黄的纸页。火光映照下，他的神情似乎动摇了一瞬，仿佛有某种尘封的记忆，在心底悄然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