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锁麟囊》。那咿咿呀呀的唱词，那婉转曲折的腔调，忽然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盘旋起来。

“知道了。” 我垂下眼，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失神，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放心。”

她没有再说话。交接完成，她利落地系好大衣纽扣，墨绿色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融入浓得化不开的苏州冬夜里。窗棂上，只留下几点冰冷的、带着河腥气的夜露。

……

初七那晚，“瑞福祥”张灯结彩。后院里临时搭起的戏台被无数汽灯照得亮如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丝竹管弦之声喧阗热烈，混着宾客们推杯换盏的喧哗，织成一片虚假的太平盛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脂粉香、还有寿宴菜肴油腻腻的味道。

我顶着满头珠翠，穿着繁复沉重的戏衣，在台侧候场。汗珠沿着鬓角滚落，被厚厚的油彩黏住，痒得钻心。目光穿过晃动的帷幕缝隙，急切地扫视着台下喧嚣的人潮。

她坐在主桌下首的位置，穿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缎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呢短外套。在一群穿金戴银、高声谈笑的商贾女眷中，她安静得格格不入，像一幅被搁置在喧嚣角落的淡墨山水。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一位老妇人说话，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浅笑。那笑容浮在脸上，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一丝波澜也无。

只有在她端起面前那只青花瓷盖碗，低头轻轻撇去浮沫的瞬间，眼睫垂落的刹那，我才能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紧绷。那紧绷在她放下茶碗、抬眼望向戏台时，又迅速被那层完美的温婉所覆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轮到我上场。锣鼓点敲响，密集如雨。我深吸一口气，水袖一甩，踩着鼓点旋身而出。台上灯火灼人，台下目光如织。咿咿呀呀的唱词从喉咙里流淌出来，身体依照千锤百炼的程式舞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都精准无误。可心，却像悬在万丈高空，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随着那台下月白身影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而颤动。

唱到《锁麟囊》“春秋亭”那段，薛湘灵赠囊时那百转千回的唱腔：“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声音拔高，婉转悠扬，赢得满堂彩声。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晃动的珠翠流苏，再次投向主桌下首。

她正抬手，用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按了按额角。那动作优雅自然。就在帕子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朝戏台这边扫了一眼。目光相接，只有一瞬。没有笑意，没有暗示，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如同寒夜里骤然刺出的刀锋，精准地洞穿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

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我强行稳住气息，水袖翻飞，将剩下的唱词稳稳送出。台上演绎着别人的离合悲欢，台下进行着无声的刀光剑影。这虚假的繁华，这步步惊心的传递，都在那惊鸿一瞥的冰冷目光里，被淬炼得如同走钢丝般凶险。她按在额角的手帕落下，那短暂得几乎不存在的对视，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留下一个细小却尖锐的洞，丝丝缕缕地漏着气。台下的喧嚣，台上的锣鼓，瞬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戏终于唱完，谢幕的锣鼓点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拖着沉重的戏衣，在满堂彩声和班主谄媚的笑脸中退入后台。汗水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冷的戏台木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

后台杂乱依旧，脂粉味混着汗味，令人窒息。我胡乱地卸着头面，沉重的点翠压得脖子生疼。手指却下意识地摸向水衣那宽大的袖口——刚才在台上，借着水袖翻飞的掩护，那个冰冷的铁盒已经悄然转移到了寿宴主家老太太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老妈子手里。任务完成了，可心依旧悬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无法放松。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隐从前院传来。起初是几声短促的呵斥，随即是杂乱的奔跑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女人的尖叫像一把利刃划破喧闹！

我的心猛地一沉，卸头面的手僵在半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