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烧得噼啪响，蜡油顺着鎏金烛台往下淌，像淌不尽的血泪。我端坐在铺满花生红枣的婚床上，盖头蒙住了视线，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这身嫁衣是三天前送来的，云锦金线，绣工精致，听说光是袖口那对凤凰就用了十二种针法。可再漂亮的衣裳，穿在身上也像套着副黄金枷锁。
空气里飘着安息香的味道，甜腻腻的，闷得人发慌。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地撞着胸口，有点闷，有点沉。耳朵却竖着，仔细听着房间那头的动静。
萧诀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从拜完堂被送进这东宫新房，他就没靠近过床榻三尺之内。隔着红盖头，我能模糊看见个挺直的黑影，像尊冷冰冰的玉雕。只有偶尔传来的、极轻极轻的翻动书页的声音，提醒我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是太子，我是太子妃。明媒正娶，天作之合。至少圣旨上是这么写的。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桩婚事，不过是父皇拉拢沈家军权的一步棋。而我，就是那颗被摆上棋盘的棋子。
盖头的边缘绣着细密的合欢花，针脚平整，栩栩如生。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心里那点可怜的期待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或许……或许他会不一样？就算没有感情，至少面上的功夫会做吧？毕竟，我们以后就是名义上最亲近的人了。
"咚——"
更夫敲了第一遍梆子，子时了。
红烛芯爆出个火星子，吓了我一跳。身上的嫁衣厚重，坐了这么久，腰早就酸了。我悄悄换了个姿势，尽量弄出最小的动静，可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是格外清晰。
对面的黑影似乎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静止。
我的心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也是，谁不知道太子心里有人呢？那个住在城南别院的林学士家的小姐，才是太子心尖上的人。听说为了这事，太子还跟皇上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拗不过圣意，才娶了我这个"将门粗女"。
以前在边关听传闻，总觉得太子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现在看来，传闻就是传闻，当不得真。待人接物最基本的体面都没有，算什么君子？
"咚——咚——"
梆子声又响了，已经是丑时。
我的腿麻得几乎失去知觉，眼皮也开始打架。可心里憋着口气，就是不肯松懈。像跟自己较劲似的，非要看看，他到底能冷落我到什么地步。
空气渐渐凉了下来，烛火也不如先前亮了。我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在边关的日子。那时候哪有什么精致嫁衣，一身劲装就能策马狂奔。爹爹常说我不像个女儿家，让我跟着哥哥们一起练武，一起看兵书。那时候多好啊，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心也是敞亮的。
哪像现在，闷在这金丝笼里，对着个连脸都不愿意见的夫君，闻着这腻得发慌的香气。
"嘶——"
烛火突然暗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抬头，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对面的椅子空了。
心里猛地一紧。他去哪儿了？
脚步声很轻，从房间那头传来，慢慢靠近。我的心跳莫名加速，手心甚至有点出汗。该不会……他终于要过来了？
我屏住呼吸，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脚步声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厌恶？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他清浅的呼吸声。明明隔着几步远，却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混着淡淡的皂角味。
他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说话？
就在我忍不住想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那道视线移开了。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
"吱呀——"
门开了，又轻轻关上。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两根燃得半死不活的红烛。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把我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了。我像个傻子一样，穿着沉重的嫁衣，戴着滑稽的盖头，在这铺满象征"早生贵子"的花生红枣的床上，坐了整整一夜。
原来我连让他勉强留宿一夜的资格都没有。
也好。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反而不堵了。没了期待，自然也就没了失望。我沈凝，将门之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竟然在这里伤春悲秋？
窗外开始泛白，天边透出一点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我的婚姻，在开始的第一天，就已经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右手缓缓抬起，抓住那片蒙了我一夜的红盖头，猛地掀开。
刺目的晨光涌进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房里一片狼藉，花生红枣滚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几处打翻的干果盘。桌上的酒壶酒杯纹丝未动，显然昨晚的交杯酒，也只是个笑话。
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精心描画的妆容还在，只是眼底的疲惫和失望怎么也藏不住。凤冠太重，压得脖子都酸了。
"娘娘，您醒了？"
守在外间的丫鬟画春听见动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见我已经掀了盖头，吓得脸色一白，连忙低下头，"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
"不必了。"我声音有点哑，毕竟一夜没说话，"去打盆水来就行。"
"是。"画春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清晨的空气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不少。东宫的庭院很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可在我眼里，还不如边关简陋的营房看着舒服。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推开了。
画春端着水盆进来，后面跟着走进来的，是萧诀。
他换了身常服，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姿越发挺拔修长。五官确实长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的轮廓分明。只是那双眼睛，太冷了，像结了冰的湖面，一点温度都没有。
他看见我站在窗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起得这么早，还自己掀了盖头。
画春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端着水盆进退两难。
"你先下去吧。"我对画春说。
"是。"画春如蒙大赦，飞快地放下水盆，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又回到了昨晚的尴尬。
萧诀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大概在他眼里，我这个"粗鄙"的武将之女，应该是会又哭又闹，或者至少是委屈巴巴的吧？
可惜，让他失望了。
我转过身，直面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他不想演戏，那我也懒得装。大家都是成年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挺好。
"太子殿下，"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做个交易如何？"
萧诀的挑了下眉，明显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交易？"
他的声音比昨晚隔着盖头听起来要低沉一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沈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自然知道。"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知道殿下心里有人，也知道这桩婚事并非殿下所愿。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懂。"
萧诀的眼神冷了几分，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羞成怒："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伸出三根手指，"我们合作三年。"
萧诀的脸色更难看了："合作？我与你，有什么好合作的？"
"自然有。"我不紧不慢地说，"殿下现在虽然是太子，但根基不稳。二皇子虎视眈眈，三皇子母妃正得盛宠。你需要助力，而我沈家，手握重兵，正是你最需要的助力。"
萧诀冷笑一声："所以，你想用沈家的势力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交易。"我纠正他的说法，"我可以说服父亲和哥哥们支持你，我也可以动用我沈家所有的人脉资源，助你巩固储位，甚至……助你顺利登基。"
萧诀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只要三年。三年后，你登基为帝，给我一份和离书，放我出宫，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完这番话，我的心跳其实也有点快。这是一场豪赌，赌萧诀的野心，赌他对那个林小姐的"深情"到底有多深，赌他愿不愿意为了皇位，暂时委屈自己。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萧诀站在那里，脸色变幻莫测。他的眼神紧紧锁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过了许久，他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墨香，混杂着一丝淡淡的檀香。他的眼睛很黑，像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怀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的个子很高，微微低着头看我，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下意识地想后退，却硬生生忍住了。不能示弱，绝对不能。
萧诀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的眼睛，滑到我的鼻子，再到我的嘴唇。那眼神太过专注，让我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就在这时，他突然伸出手，像是要碰我的脸。
我的心猛地一跳，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要干什么？改变主意了？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指尖离我的脸颊只有寸许的距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微弱温度。
然后，他的手又猛地收了回去，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的声音有点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用沈家的势力帮我上位，再换一个自由身？沈凝，你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一点余地都不留，"良禽择木而栖。殿下心里没有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强留无益，不如各自安好。"
萧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冷得像冰："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也没关系。"我微微一笑，笑容有点冷，"那我们就做一对相敬如冰的模范夫妻。我照样是太子妃，将来是皇后。只是到时候，沈家的势力，殿下是用不上了。而且……那位林小姐，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待在别院，永远见不得光了。"
我故意加重了"林小姐"三个字。我知道，这是他的软肋。
果然，萧诀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像是要吃人："沈凝！"
"殿下息怒。"我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却一点都不怕，"我只是实话实说。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取所需。对殿下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萧诀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怒到了极点。我甚至有点担心他会忍不住动手。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冷笑一声，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好，好一个沈凝！果然是将门之女，够狠，够直接！"
我没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我答应你。"萧诀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三年。我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里，你要乖乖扮演好你的太子妃，动用你沈家所有的力量助我。三年后，我登基为帝，就给你想要的和离书。"
听到他答应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戴上了另一副更沉重的枷锁。
"多谢殿下成全。"我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
萧诀看着我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不过，沈凝，你给我记住了。这三年里，你最好安分守己，别给我耍什么花样。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殿下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淡淡回应，"只要殿下遵守承诺，我自然会尽心尽力。"
萧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的样子刻在脑子里。然后，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背对着我说："传旨的太监估计快到了，准备接旨吧。"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满地狼藉的花生红枣，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些象征着喜庆和圆满的东西，此刻看来，只像是一个个嘲讽的符号。
红烛还在燃着，只是火焰越来越小，快要熄灭了。就像我对婚姻，对爱情那点可怜的幻想，彻底熄灭了。
从今往后，沈凝不再是那个对爱情抱有期待的小姑娘了。她只是东宫太子妃，是萧诀的合作伙伴，是沈家用政治筹码换来的未来皇后。
三年。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
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到时候，我就能离开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这三年里，又会有多少风雨等着我呢？
我轻轻抚摸着头上沉重的凤冠，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算跪着，也要走下去。
萧诀，林素微，二皇子，三皇子……所有挡在我前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进房间，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的战场，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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