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进组,林溪领到了《暗涌》的完整剧本。封面印着烫金的剧名,内页已经被前人翻得有些卷边,纸页间还夹着几张场记留下的便利贴。她找了个角落的折叠椅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红笔——这是她从中学就有的习惯,看东西总喜欢在细节处做标记,舞蹈排练笔记如此,如今看剧本,也忍不住想在字里行间抠出点什么。
翻开第一页,女杀手“魅影”的人物小传赫然在目:“自幼被黑帮收养,精通格斗,因妹妹被男主所杀,潜伏三年伺机复仇。” 林溪笔尖顿了顿,在“妹妹被男主所杀”下面画了条波浪线,旁边批注:“第17场回忆杀中,妹妹死因指向第三方势力,此处动机需强化关联性。”
她看得极快,红笔在纸页上沙沙游走。看到有场戏写“魅影翻墙潜入仓库”,她在旁边画了个简单的侧翻示意图,标注:“北墙藤蔓承重不足,建议改为西侧排水管道,结合咏春‘问路踢’借力,动作更符合人设轻盈感。” 遇到角色情绪转折的地方,她会用括号补充心理活动:“此处冷笑应带自嘲,非纯粹恶意——三年潜伏已磨平部分戾气,复仇动机下藏着挣扎。”
叶浩然端着咖啡路过,瞥见她剧本上密密麻麻的红笔字,好奇地凑过来:“林指导改剧本呢?比我们主演看得还认真。”
林溪抬头笑了笑,把剧本往旁边挪了挪:“职业病,看什么都想拆成零件。”
“你这红笔字比编剧的修改意见还清楚,”叶浩然指着她画的动作示意图,“我那场扇子舞要是你这么标,我肯定学得快。”
正说着,陈添祥抱着保温杯走过来,目光无意间扫过林溪的剧本。他看到那处关于“妹妹死因”的批注,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这个问题他也注意到了,只是作为演员,他更习惯在表演时用细节弥补,而非直接质疑剧本逻辑。
林溪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合上剧本:“陈老师,您也休息?”
“嗯,”他应了声,视线从她紧握红笔的手上移开,“下午拍第23场,魅影第一次与男主正面交锋,你准备得怎么样?”
“台词背熟了,动作设计也顺了几遍。”林溪点头,心里却想起刚才看到的一个更大的问题,指尖无意识地在剧本封面上摩挲。
午休时,片场渐渐安静下来。林溪靠在道具箱上,又把剧本翻到第35场——这是魅影复仇计划的关键转折点,她本该在男主药里下毒,却最终选择放弃,剧本解释为“临时心软”。
“不对劲。”她低声自语。
往前翻,第29场明确写着魅影为了接近男主,亲手解决了两个知情的黑帮同伙,下手干净利落,毫无犹豫;第32场,她甚至设计让男主陷入爆炸陷阱,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这样一个为复仇能舍弃人性的角色,怎么会在最终关头“心软”?这根本不符合人物行为逻辑,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突然自己卷了刃。
林溪把这几页反复翻了三遍,红笔在“临时心软”四个字上打了个巨大的问号,旁边写满了分析:“前序铺垫均指向‘复仇即生存意义’,此处转折缺乏足够触发点。建议改为:发现男主办公室抽屉里的妹妹病历——原来他一直在追查真凶,且暗中保护妹妹的墓,仇恨根基动摇,导致行动停滞。”
写完这段话,她却有点犹豫了。自己只是个客串演员,连正式剧组人员都算不上,跑去跟编剧提修改意见,会不会太自不量力?场务昨天那轻蔑的眼神又在眼前晃了晃,她把红笔帽扣上,想把这想法压下去。
可那个逻辑漏洞像根刺,扎在她眼里怎么都不舒服。她想起大学时,舞蹈老师说过:“舞台上的每个动作都要有理由,要么为情绪服务,要么为剧情服务,没理由的动作,就是多余的。” 剧本里的人物行为,不也该如此吗?
纠结了十分钟,林溪还是站起身,拿着剧本走向导演的监视器帐篷。编剧组正好在里面开会,围在一张折叠桌旁争论着什么,导演皱着眉抽烟,满脸烦躁。
“张导,各位老师,打扰一下。”林溪站在帐篷门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诧异和审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编剧不耐烦地问:“有事?”
林溪深吸一口气,举起手里的剧本,语气尽量平和:“我看了第35场的戏,觉得‘魅影’放弃下毒的动机有点……突兀。” 她顿了顿,把那张写满分析的纸页抽出来,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想的修改方向,不一定对,只是觉得这样人物逻辑能更顺一点。”
帐篷里陷入沉默。导演拿起她的剧本翻了翻,又看了看那张分析纸条,眉头渐渐舒展。刚才说话的编剧却嗤笑一声:“小姑娘,你知道我们为这个转折讨论了多少个通宵吗?懂什么叫戏剧冲突?”
“我觉得她提的有道理。”另一个年轻编剧突然开口,指着纸条,“病历这个点很好,能把男主的‘正义’和魅影的‘仇恨’拧成一股绳,为后面的反转埋伏笔。”
“但这样会削弱复仇的张力!”
“逻辑都站不住,谈什么张力?”
争论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激烈。林溪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后悔的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导演敲了敲桌子:“都别吵了。”
他把林溪的剧本推给首席编剧:“老周,你看看她标的细节,尤其是动作衔接的地方,比我们想的细。” 然后看向林溪,眼神里带着点欣赏,“你叫林溪是吧?这个修改建议,我们再顺顺。”
林溪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愣了愣才点头:“谢谢张导。”
她退出帐篷时,正好撞见站在外面的陈添祥和叶浩然。叶浩然冲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低声说:“可以啊林溪,敢在编剧组面前提意见,我都不敢。”
林溪吐了吐舌头:“刚说完就后悔了,怕被赶出去。”
陈添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手里那支还攥在掌心的红笔,笔帽上沾了点墨水,像朵小小的红花开在她白皙的指节上。他想起刚才在剧本上看到的那些批注,那些关于动作、情绪、动机的细致推敲,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不是新人的莽撞,而是对“内容”本身近乎执拗的认真。
“你的红笔,”他忽然开口,“能不能借我用用?”
林溪愣了一下,把笔递过去。陈添祥接过笔,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区,背影挺拔依旧。叶浩然在旁边笑着打趣:“看来陈老师也被你的红笔征服了。”
林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刚才攥得太用力,红笔留下的印记还没散去。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觉得,这支普通的红笔,好像在她和这个原本陌生的剧组之间,悄悄连起了一根线。
而远处,陈添祥坐在折叠椅上,翻开自己的剧本,在某句台词旁边,用那支红笔轻轻画了个圈。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心里落下了一粒种子,正借着这场意外的讨论,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