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同学”》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

方才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打转—这和我印象里那个总是冷淡疏离的他，对人崭露锋芒的他，判若两人

我是不是一直都错怪他了？还有他说我们是不是和好了，是什么意思…

而且上次的事，我自己做的也不太妥当

自责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点酸，又有点涩。我是不是太急躁，太轻易就给人下了定论？

脑子里的思绪像团被揉乱的线，缠来绕去，最后却都乖乖地绕回他身上

"别想了。"我用力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翻涌的念头甩出去，可越用力，那些画面就越清晰。索性猛地拉高被子，把自己裹成个严实的茧。柔软的被单捂住了半张脸，呼吸间满是洗衣液淡淡的清香，倒像是给纷乱的心绪加了层缓冲

我蜷缩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安安静静的，眼皮越来越沉，那些纠缠的思绪终于渐渐模糊，最后，伴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沉入了沉沉的梦乡

今天的月光沉进楼群缝隙时，我心里清楚得很，过了今晚，日子又要跌回那潭没什么波澜的死水——闹钟在清晨准时响，空空的房子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我房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写作业看书是我的唯一慰籍

三点一线的轨迹像被画好的圆圈，日复一日地循环，能称得上"变数"的，大概就是和怡怡偶尔在微信上聊几句。她发来的猫咪表情包，或是抱怨楼下咖啡店的拿铁又涨价了，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能漾开几分钟的涟漪，过后又归于平静

恍惚间才惊觉，日历已经撕到了一月。前几天下得轰轰烈烈的雪早停了，屋檐上的冰棱化成细流，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浑浊的水洼，踩上去能溅起细碎的泥点，倒比这日子鲜活些。突然想起，离怡怡的生日没几天了，这个念头让心里稍稍动了动

总得挑份像样的礼物。我换了件厚外套出门，冷风灌进领口时，脚步却莫名轻快了些。还是决定去时代广场，那里的店铺像多，总能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找到点惊喜，况且……还能路过那家我们上次一起逛过的精品店，我看她挺喜欢那个白色的娃娃

坐上公交时，靠窗的位置还留着前一个人的温度。车窗外的街景缓慢后退，便利店的暖光、公交站台的广告牌、行人们呵出的白气，都裹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我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下了车，穿过涌来涌去的人群，时代广场的大屏幕正播放着热闹的广告。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前面就是那家精品店——暖黄的灯光从橱窗里漫出来，门口挂着的风铃轻轻摇晃

目光扫过货架第三层时，忽然被一团蓬松的雪白攫住了视线——是白色的小狗玩偶，耷拉着软乎乎的长耳朵，圆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细碎的星光。旁边的价签上印着"玉桂狗&三丽鸥"的字样，指尖刚触到它绒毛的瞬间，心里就笃定了：就是这个

抱着玩偶走向柜台时，塑料包装袋摩擦的轻响里，还裹着几分挑到礼物的雀跃。付完钱揣好小票，正打算再逛逛消磨时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招呼，漫不经心的，像丢过来一颗小石子

"哎，还真是你啊"

我转过身，江澈就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形被商场暖黄的灯光拉得有些长。"刚在那边咖啡店坐着，就觉得那背影眼熟，"他抬了抬下巴朝斜后方示意，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毕竟你的衣服...总带着点特别的风格。

"特别的风格"几个字轻轻巧巧地飘过来，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在心上。我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衣襟上还沾着点没拍掉的灰尘，版型是去年打折时淘的旧款，此刻被暖气烘得有些皱，裹在身上像团没抻开的棉絮

土气，寒酸，和周围光鲜亮丽的橱窗格格不入

尴尬像潮水般漫上来，从耳根一直烧到脖颈。我知道他大概是随口一说，或许连"奇怪"的意味都没有，可那些字眼撞进心里，却硬生生挤出难堪来。谁不想体面些呢？谁不想穿着挺括的新衣，在人群里也能抬得起头？只是钱包里的数字，总在提醒你哪些是奢望

这时才注意到江澈身上的雪白色袄子，面料挺括，一条浅蓝色的围巾慵懒的缠在脖子上，称的他肤色雪白脖子修长，下半身是条浅蓝牛仔裤，裤脚利落地收在马丁靴里，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像刚从杂志页里走出来。两相对比，我身上这件旧棉袄更显得灰头土脸，连指尖都开始发烫

原本想说点什么反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发紧的喉咙。穷这个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连回怼的勇气都碾成了粉末。我抿紧嘴，只想快点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对比，于是低着头从他身边绕过去

"不是，你生气了？"他的声音里多了点慌张，快步跟上来挡在我面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你朋友吗？"他皱着眉，语气软了些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攥着礼品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袋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当朋友"

话音刚落，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的那种，是憋在眼眶里打转的湿意，顺着脸颊滑下来时，带着点冰凉的温度。我别过脸想擦，却听见他倒吸一口气

"不是，你哭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猛地低下头，凑近过来。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我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碎光尘，他的眼睛在咫尺之遥的地方睁得圆圆的，里面映着我狼狈的影子，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无措

“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无措的急切，不等我反应，已经伸手抽走了我攥得发紧的礼品袋，另一只手轻轻按在我肩膀上，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半扶半引地往旁边的咖啡店走。眼泪糊住视线的瞬间，我像被抽走了力气，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穿过商场暖融融的人流，撞进满室浓郁的咖啡香里

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混着奶泡的甜腻，像层柔软的毯子裹住了周身，刚才的难堪似乎也被冲淡了些。他选了靠窗的位置，玻璃上凝着薄薄的水汽，能看见外面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的影子。我刚坐下，就见一个穿黑色围裙的服务生端着水壶过来，看见江澈时眼睛一亮，语气熟稔得很：“小江爷，这才走多久又转回来？怎么，还是惦记着咱这儿的手冲？”

目光扫到我时，服务生挤了挤眼睛，带着点促狭的笑：“哟，身边还带了位这么好看的姑娘，你小子可以啊，天天有新面孔，快给传授传授经验？”

江澈的耳尖微微泛红，伸手虚虚拍了下服务生的胳膊：“瞎念叨什么呢？上两杯我常喝的”

“不用，我不喝。”我赶紧开口，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指尖抠着衣角，心里清明得很——这一杯咖啡少说也要几十块，喝了，就又欠了他一份人情，我还不起

服务生愣了愣，看看我又看看江澈，手在水壶把上悬着，显得有些为难：“啊这……”

“让你上就上，听我的。”江澈的语气沉了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却没什么不耐烦的意味，反倒像是在替我解围。服务生“哎”了一声，转身时还冲江澈挤了个鬼脸，脚步轻快地去了吧台

店里的爵士乐轻轻流淌着，他才转过脸来，手指有些笨拙地挠了挠后脑勺，头发被揉得有点乱：“你……好点了吗？”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诚恳的歉意，“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看不起你，我这人嘴笨，说话总不过脑子”

“嗯，没事了。”我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泪痕蹭在袖口上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想该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啊？”

“你不也没回吗？”我抬眼看他，窗外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啊……”他叹了口气，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敲了敲，“我爸妈在国外，估计早把我这儿子忘到脑后了”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轻飘，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攥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声音低了下去：“我爸妈离婚了，两边都成了别人家，我去哪个都不合适”

“啊……”他明显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像是想什么“没事 离婚好，呸呸呸，你…我”他刚把话说出，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意识到他又说错话了，脸上满是懊恼

“没事 你不用这样”我出声安慰着

“两位的咖啡，慢用”服务生端着托盘放下两杯咖啡，瓷杯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他临走时特意朝江澈挤了挤眼，嘴角挂着抹心照不宣的笑，那眼神在我和他之间打了个转，才转身晃悠悠地走开。

“滚啊你！”江澈的耳根腾地红了，对着服务生的背影低喝一声，又慌忙转过来冲我摆手，语气急得像在灭火，“别听他瞎咧咧，这就是我同学，女、女同学，纯纯的！”

“我懂，我懂。”服务生远远抛回来一句，尾音里裹着笑，“每次你不都这么说嘛。”

我被这一来一往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刚才憋在心里的委屈和尴尬，像被戳破的气球，悄悄泄了大半。江澈见我笑了，也松了口气，抓着后脑勺嘿嘿地笑，手指把咖啡杯的把手转得团团转。

“你经常带女生来这儿吗？”我端起面前的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陶瓷传过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哎呀真没有！”他急忙否认，声音都拔高了些，又怕吓着我似的放轻了，“那家伙就爱拿我开涮，你看我像那种人吗？”他挑眉反问，眼里带着点急于辩解的认真，倒显得有几分憨态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他大概是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对了，你刚才问我怎么进的学校……”他抓了抓头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的漫不经心，“就跟你们平时议论的那样呗，花钱进的，成绩啥的就别提了，丢人”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甘心被人这样议论，想问他夜里会不会也觉得孤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之间，好像还没熟到能问这些的地步，贸然开口，反倒显得唐突

“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停顿，抬眼看过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盯着杯子里的奶泡，奶泡上的肉桂粉被热气熏得微微发颤

“快尝尝这个。”他像是没察觉我的闪躲，把我面前的杯子又往这边推了推，杯底与桌面摩擦出细弱的声响，“这是我常点的小卡布，奶泡打得特别绵密，算我赔罪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杯垫旁的价目表，“卡布奇诺 36元”的字样清晰可见。心里默默记下这个数字，想着以后总得找机会还回来，不然这人情欠得实在硌得慌

试探着抿了一小口，微苦的咖啡混着奶香在舌尖散开，确实带着股醇厚的香气，可我实在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好来，只觉得那苦味缠在舌尖，远不如街角三块钱一杯的豆浆来得熨帖。但看着江澈期待的眼神，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挺好喝的”

他闻言松了口气，笑得眼睛弯了弯，像被阳光晒暖的月牙。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暗了些，玻璃上凝起薄薄的水汽，把外面的车水马龙晕成了一片模糊的暖黄，倒衬得这小小的咖啡座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安静

咖啡杯壁的温度慢慢散去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浸成了淡紫色。江澈看着我把只喝了小半杯的卡布奇诺推回中间，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透明糖纸递过来：“这个甜，中和一下苦味儿”

橘子味的糖在舌尖化开时，他忽然说：“其实我第一次就……我那时觉得你肯定不好接近，总一个人待着，像把自己装在玻璃罐里”

……

我愣了愣，没说什么

离开咖啡店时，他非要帮我拎那个装着玉桂狗的袋子。走到商场门口，冷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飘下来，我缩了缩脖子，他忽然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不由分说绕在我脖子上。“别感冒了，”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个结，围巾上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火力壮，不冷”

围巾很长，几乎盖住了半张脸，暖意从脖颈漫到心口。我看着他冻得微红的鼻尖，忽然想起刚才他说“花钱进的学校”时，语气里藏着的那点不在意，或许也不是真的不在意

“江澈，”我叫住他，他回过头时，睫毛上沾了点雪粒，像落了星星，“下次……我请你吃麻辣烫吧？就当还你咖啡钱”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小灯笼：“真的？那我要加双份鱼丸”

雪又开始下起来，不大，像揉碎的盐粒。我们并肩往外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偶尔会碰到一起。他忽然说：“其实我爸妈不是忘了我，是忙得回不来。去年生日我一个人在家煮泡面，结果把厨房烧了个小窟窿”

我“噗嗤”笑出声，他也跟着笑，笑声混在落雪声里，格外清亮。原来那些看似洒脱的背后，都藏着各自的孤单

快到车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个钥匙扣，是只歪歪扭扭的小狗，像是手工捏的陶土制品。“这个送你，”他把钥匙扣塞进我手里，掌心有点烫，“上次在陶艺馆瞎捏的，丑是丑了点，但……也算赔罪礼的续集”

陶土的小狗带着点粗糙的温度，我捏在手里，忽然觉得心里那潭死水，好像被投进了一颗会发芽的种子

“那我下次也给你做个东西”我说。他眼睛更亮了，用力点头：“好啊，我等着”

眼看着我的那一班车到了，我把围巾解下来递给他，他却按住我的手：“你戴着吧，反正我要坐车，不会冷的”

公交呼啸着进站，我走进车厢时回头看，他还站在站台的灯光下，冲我挥着手。玻璃上很快凝起白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可口袋里的陶土小狗和嘴里残留的橘子糖味，都在提醒我——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