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最后看见的,是金泰亨的巨幅广告牌。
首尔的雨下得像要把整座城市泡发,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她攥着那张被手心汗浸湿的签售会门票,书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红,里面是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BE》专辑——封面是她用透明胶带补了又补的,边角卷得像片枯叶。
林溪“让一让……麻烦了……”
她用磕磕绊绊的韩语喊着,声音被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淹没。今天是金泰亨的生日,签售会三点开始,现在指针已经指向两点五十八分。
她是瞒着阿爸阿妈来的。
从凉山到首尔,她在县城餐馆洗了三个月的碗,手指泡得发白起皱;在机场长椅蜷了四个通宵,被保安叫醒时怀里还紧紧搂着专辑;啃了一路干硬的青稞饼,喉咙干得像要冒火。支撑她撑到现在的,是想象中递出专辑时,金泰亨会弯起的那双像月牙的眼睛。
广告牌上的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阿依盯着那抹笑容,脚下跑得更快了,帆布鞋踩进积水里,冰凉的水顺着裤脚往上爬,像家乡山间的溪流。
就在她快要冲到场馆入口时,眼角余光瞥见一辆失控的货车从拐角冲出来。刺耳的刹车声像把钝刀,劈开了雨幕和人群的尖叫。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腾空时,阿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赶不上了。
专辑从书包里滑出来,蓝色的封面瞬间被泥水糊成一片,金泰亨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她躺在冰冷的水洼里,意识像被雨水冲刷的沙画,一点点淡下去。
好可惜啊……
早知道就该把阿妈的银镯子偷偷带来,那是外婆传下来的,上面刻着月亮花纹,金泰亨会不会喜欢?
早知道就该多学几句韩语,至少能说清楚“生日快乐”四个字,而不是只会那几句蹩脚的……
雨还在下,广告牌的灯光透过雨帘照下来,在她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是“阿依”,是个更软的词,像汉族人名字里的“溪”。
……
敏星沅“溪溪?林溪!你醒醒!”
谁在叫她?
阿依猛地睁开眼,消毒水的味道呛得她咳嗽起来。不是凉山卫生院那股草药混着酒精的味道,是种清冽的、带着点高级香氛的气息。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丝滑的床单,不是家里那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
敏星沅“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人扑过来,眼眶通红,精致的眼线晕成了黑圈,)“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怎么睡了这么久?是不是哪里还疼?”

女人的手很软,指甲涂着豆沙色的指甲油,和阿爸满是老茧的手掌完全不一样。阿依茫然地看着她,又转头看向四周——雪白的天花板,嵌着金边的吊灯,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是她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摩天大楼。
林溪“你是谁?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说的却是流利的普通话,不是她从小讲到大的彝语。
女人愣住了,随即眼泪掉得更凶
敏星沅“溪溪,我是妈妈啊!你别吓妈妈……是不是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摔坏脑子了?”
跳楼?
陌生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她的脑海——
林溪,十八岁,林氏集团独女。刚在瑞士读完高中,因为父母逼她去韩国读艺术大学,趁家里佣人不备,从别墅二楼的露台跳了下去。
阿依,不,现在应该叫林溪了。她抬起手,看着这只白皙纤细、连个茧子都没有的手,和记忆里那双冬天长冻疮、夏天沾泥土的手重叠在一起,又瞬间分开。
床头柜上放着一面镜子,她挣扎着坐起来,镜面里映出的脸让她呼吸一滞。
轮廓比以前柔和了许多,彝族姑娘特有的高颧骨淡了些,眼窝却还是很深,像凉山夜晚嵌在墨色天幕上的月亮。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嘴唇饱满,唇珠明显——这是张标准的“千金小姐”脸,和她在凉山土坯房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判若两人。
她真的……死了。
然后,变成了另一个人。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着,锁屏是BTS的团体照。林溪的手指抖得厉害,划开屏幕时差点没拿稳。相册里存着几百张照片,大多是原主在各种派对、奢侈品店拍的,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牌子,笑得张扬又疏离。
直到划到最后一个加密相册,她才猛地顿住。
密码是金泰亨的生日。
点开后,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彝族百褶裙,站在凉山的梯田上,背后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她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辫子上缠着红绳,脖子上挂着阿妈给的银项圈——那是去年火把节,阿爸用卖花椒的钱给她打的。
那是阿依。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屏幕上,晕开了照片里的月光。她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肩膀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原来凉山的月亮落了,真的会在另一个地方升起。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连买张专辑都要偷偷打工的阿依,而是那个可以把整个娱乐公司买下来的林溪。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条短信。
发件人备注是“赵露思”。
【林溪,别装死了。到了首尔,看我怎么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大小姐。】
林溪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停在屏幕上。
赵露思,国内另一个财阀的千金,和原主在瑞士读书时就不对付。记忆里,原主的手机里存着不少和她互怼的聊天记录,全是些“你裙子是去年的款”“你包是高仿”之类的幼稚争吵。
她嗤笑一声,把手机扔回床头柜。
前世的阿依连和同学争一支铅笔都觉得难堪,哪见过这种阵仗。
但现在她是林溪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林溪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羊绒地毯上,走到落地窗前。
楼下是修剪整齐的花园,远处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里的消毒水味全换掉。
去韩国。
为什么不去呢?
前世她拼了命想靠近的人,想踏足的土地,现在唾手可得。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仰望星光的尘埃。
林溪抬手,轻轻碰了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彝语。
林溪“子莫格尼。”
——吉祥如意。
无论是对凉山的阿依,还是对首尔的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