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和七年东,汴京第一场雪压着紫宸殿外的老梅枝,碎玉般的积雪簌簌落下,在寂静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中书省政事堂偏厅,炭火在精铜兽炉里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屋内另一种无形的冰冷。
两份关于北境军镇将领任免的奏疏,并排放在紫檀木大案上。一封由左侍郎陈萸批复,朱笔字迹清峭峻直;另一封由右侍郎孟靖岚复核,墨笔勾勒,意见迥异。
陈萸端坐案后,指尖点在那份墨批的奏疏上,声音平静无波:“孟侍郎对此番薪州都督府的荐举,似乎另有高见?”
孟靖岚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正捧着官窑瓷盏,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她生的明媚,眉眼间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和陈萸的微冷形成些许对比。闻言,她轻轻放下茶盏,笑容温婉依旧:陈侍郎言中了。高见倒谈不上,只是去岁王崇理将军黑山一役力挽狂澜,其才勇陛下亦有所闻。我等中书省,似不必在资历细节上过于苛求,以免延误边关防务交接。毕竟,军情如火。“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似有似无的抬出陛下,将“效率”与“军务”摆在面前,显得顾全大局。
陈萸头也没抬:“资历细节?,孟侍郎,王崇理由朔方调任薪州,品阶擢升半级,依制,需有三年边镇都督或两年中枢郎将履历。他二者皆无,仅凭战功和兵部提请便越次超擢,此例一开,日后兵部铨选制度形同虚设,军中晋升之路,是重军功,还是重规矩?
孟靖岚没接这句。
陈萸紧接着发问:“还是说,孟侍郎认为,有军功就可以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
孟靖岚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她拿起那份奏疏,指尖划过王崇理的名字:“法度自是根本。然法理之外,亦有人请,亦有权变。王崇理将军勇冠三军,此等人才,若因区区年限便搁置不用,岂非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轻飘飘一句话,却将“不解人情”抛到陈萸身上。
偏厅内空气瞬间凝滞。炭火噼啪一声轻响。
陈萸面色丝毫未变,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中书议事,论的是制度章程,非的是坊间传闻。倒是孟侍郎,”她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些许锋锐,“你力主䞲次擢升王崇理,又可曾细查,王崇理与京中哪位勋贵联了姻?其妹两个月前刚嫁进肃昌侯府。”陈萸微微停顿一下,“还是说,肃昌侯世子经常上门拜访孟侍郎?”
孟靖岚拿着奏疏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面上那抹惯常的笑意终于彻底消失。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无声无息,却似有刀光剑影碰撞。一个手握制度,一个强调变通。彼此都试图抓住对方的任何一丝错处或倾向,予以反击。
沉默对峙片刻,孟靖岚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疏,站起身,理了理绯色官袍的袖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婉,却带上了疏离:“既然陈侍郎坚持,那便依制而行,将你我二人不同意见,一并呈送中书令,请其定夺吧。只是延误了军机,届时陛下或枢相问起,还望陈侍郎一同担待。”
陈萸也站起身,身姿挺拔如竹:“分内之事,自然担待。孟侍郎,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偏厅,表面礼仪周全,方才那场激烈的博弈被完美地掩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那两份意见相左的奏疏,最终被并排摆在了中书令晋德邻的案头。
晋德邻年过五旬,须发已见灰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细细读罢陈萸条分缕析的制度之论与孟靖岚侧重军情与人才的变通之情,并未立刻决断,只是将那两份奏疏轻轻合上,置于一旁,转而处理起其他积压文书。
直至暮鼓敲响,堂内官员陆续散去,晋德邻才唤来心腹书吏,声音平淡无波:“去,将这两份奏疏,连同今日议事记录,一并密封,送到枢密院,请韩枢相过目。”
书吏一怔,略显迟疑:“令公,此乃中书内议,按制......”
“按制,涉及五品以上武官迁转,枢密院有权知悉。”晋德邻打断他,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公文上,语气却不容置疑,“尤其是,两位侍郎意见相左,拿不定主意之时。送去便是。”
“是。”书吏明白过俩,不管他同意同意哪一方的提议,都会被另一方认为是偏袒,,“甩锅”给韩召临确是个不错的选择。随即躬身领命,小心地将那两份奏疏收入函匣。
雪夜里的枢密院,灯火通明,一如白昼。
韩召临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公案之后。他展开中书省送来的函匣,显示快速扫过两份奏疏的内容,目光在“王崇理”和“肃昌侯府”几个字上略有停顿。
他并未批示,也未表态,只是将那份记录随手丢回案上,对侍立一旁的枢密都承旨道:“中书省内部左、右侍郎分歧,中书令倒是会做人,将战队的问题抛来我这里。”
都承旨低声问:“枢相的意思是?”
“我能有什么意思?”韩召临随手拿起一份书卷,语气淡漠,“中书省自己都定不下的章程,倒求着我来插手。原样奉还,告诉晋德邻,枢密院只论军务得失,不论官员升迁程序。此事,中书省自行斟酌。希望五日后中书省能给出个满意的人选。”
这皮球,又被轻飘飘地,却带着千钧之力,踹了回去。
函匣再次送回中书省时,已是次日午后。
晋德邻看着原封不动被退回的奏疏,以及都承旨带来的口头回复,沉默片刻,派人送走了都承旨,再次将陈萸与孟靖岚唤至偏厅。
这一次,炭火依旧,但气氛却更为凝滞。
“枢相之意,二位都看到了。”晋德邻声音不稳,听不出倾向,“此事涉及军职任免,不宜再拖。二位可还有新论?”
孟靖岚率先开口,笑容依旧得体:“令公,枢相既言不论程序只论军务,那便是默认为王崇理之才堪当此认。下官认为,当从权办理,速发调令。”
陈萸看了看孟靖岚,开始反驳:“令公,枢相之言,亦可解读为不干涉我中书依制办事。程序未备,即便枢相认可其才,调令亦不可发。”
晋德邻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
“既如此,”晋德邻缓缓道,“此事便依陈侍郎所言,驳回兵部此次荐举,另寻合制人选。”毕竟只要维护陛下定的制度,不惹得陛下震怒,一切还好办。晋德邻也并非那种愿意铤而走险的人。
孟靖岚眼角微微一跳,笑容未变,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攥紧。
陈萸神色不变,躬身:“下官遵命。”
“但是,”晋德邻话锋一转,看向陈萸,“驳回之后,北境薪州都督一职不可久悬.....陈侍郎,由你负责,五日之内,从符合资历的将领中,选出最合适的人选报予本公与枢相。若因此事延误军机,唯你是问。”
这是一道看似采纳其言,实则沉重无比的命令。驳回了兵部的面子,那就要在极短时间内拿出一个更完美、且能让各方无话可说的人选,这难度极大。
陈萸心头一沉,不禁想:真实个“好差事”啊....但面上依旧平静:“下官领命。”
孟靖岚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二人再次一前一后退出偏厅。
廊下寒风冷冽,卷着残雪。
孟靖岚稍稍落后半步,声音轻柔,似是闲暇时和通辽的闲话:“陈侍郎重任在肩,可要仔细些,莫要辜负了令公的信任才好。”
陈萸脚步未停,声音冷清如檐下冰棱:“不劳孟侍郎挂心。依制办事,总归引不来杀身之祸的。”
雪光映着两人渐行渐远的绯色官袍,如同这惨白雪地里,两簇无声燃烧、彼此试图吞噬对方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