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残江月会馆负一层的烛火忽明忽暗。

把南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随时会动的铁像。

他把青禾往榻上放时，动作轻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姑娘轻得像片羽毛，怀里揣着的却比千斤担子还沉。

薄被刚盖到腰间，目光就被那截缠着巾帕的左手食指勾住，素色布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活像幅没画完的残荷图。

他指尖刚碰上去，喉结就咯噔跳了下，直到确认血早凝住了，才敢松那口气，嘴角却还抿得像块冻住的铁。

可瞥见她的发髻，南珩的火气“噌”地就窜了上来。

那发髻歪得像被狗刨过，碎头发乱得能藏只麻雀，显然是遭了不少罪。

他猛地转头，声音里裹着冰碴子：“大夫呢？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来了来了！催命符呢这是——” 上官鹤带着那欠揍的调撞进门，身后的陈大夫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白围巾上的血渍还新鲜着，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这位仁兄刚给个被箭矢射穿胸腔的北地哑奴做完手术，手还在抖呢——刚才那姑娘的血差点把他药箱淹了，他盯着箭头时满脑子都是家里的小孙女，硬是凭着“不能死在这儿”的执念把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结果刚喘口气，就被上官鹤像拎小鸡似的揪到这儿，一听还有病人，顿时眼冒金星，琢磨着今晚怕是要把半条命折在残江月。

他扯下带血的围巾擦手，指尖搭上青禾腕脉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掀开她嘴唇一看，倒吸口凉气：

“这姑娘几时辰前被灌了哑药，还好药性没吃透，再晚点嗓子就真成破锣了。”

“老夫再开几副药，保管让她嗓子比黄莺还亮。”

南珩的眼神“唰”地扫向上官鹤，那眼神冷得能冻裂石头。上官鹤吓得差点顺拐，手忙脚乱地摆手：

“大当家！这锅我可背不动！谁知道那帮孙子掳人还带加料包的？您放心，残江月要是再出这档子事，我就把自己吊大门口当灯笼，保证亮堂！”

南珩没接话，只冲陈大夫抬了抬下巴，语气感激道：

“今夜辛苦您了，等下让手下人送您回家，诊金让上官鹤双倍给——他要是敢抠搜，你就把他腰间那玉佩当药钱，那玩意儿成色还不如你药箱里的铜秤砣。”

“大当家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

上官鹤出言反驳，可见南珩下一秒眼神刀过来，他赶紧闭口。

陈大夫刚点头应声好，就被上官鹤半拖半拽地拉走了，看那样子，倒像是怕晚走一步真要被扒了玉佩。

殿里总算清净了。

南珩摘斗笠时特意放缓了动作，指尖捏着边缘轻轻一旋，生怕带起的风惊扰了榻上的人；摘下面罩也只敢贴着桌面放，那声“啪”轻得像片叶子落地。

他解下手上的金银器件时更是屏住了呼吸，一件一件往桌上搁，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倒像是怕这些叮当作响的物件，会吵到青禾难得的安稳。

坐回榻边时，他特意把椅子往旁边挪了半尺，尽量不发出动静。

望着青禾沉睡的脸，方才眼里的冰碴子早化成了温水，连带着眉峰都柔和了几分，那眼神软得像是怕碰碎了眼前的人。

这小十九，打小在宫里就活得像株没人管的蒲公英。

他自己因先皇后的事被扔进冷宫时，太监宫女见了他都绕着走，唯有这小丫头，总趁人不注意从狗洞里钻进来，怀里揣着偷来的蜜饯或温热的馒头，塞给他时还朝他龇牙笑，那笑容亮得能照亮冷宫的霉味。

有次她揣了个还热乎的肉包子，自己啃着干馒头，把肉包子往他手里塞，说：

“七哥吃，我不饿。”

结果转身就饿得肚子咕咕叫，在他面前装得像只撑坏的小鸽子。

后来舅父把他从冷宫里捞出来，临走时他回头望了八遍，就想再看眼那个揣着包子的小身影。

舅父拍着他的肩说：“殿下，出了这门，过往的就都成了灰。”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点念想揉进了练武的汗里、戍边的血里——凭着“等我厉害起来，看谁还敢欺负母妃和她”的念头，硬生生在边关闯下了“玄甲军杀神”的名号。可如今回来了才发现，这丫头还是被人欺负得像片被雨打蔫的叶子。

正琢磨着，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青禾的眼皮像粘了胶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条缝，视线里的人影晃得像水里的倒影，活像喝多了米酒。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恍惚觉得那轮廓有点像七哥——可再定睛一看，只瞧见那人眼角抹着暗红纹路，像朵开在寒夜里的花。

意识刚要抓住点什么，又被瞌睡虫拽了回去，脑袋一歪，睡得更沉了，嘴角还无意识地撇了撇，像是在梦里跟谁置气。

南珩压根没察觉她醒过，还在那儿盯着她眼下的青黑出神，满脑子都是：等她醒了，得先把欺负她的人扒层皮，再给她买三匣子桂花糕。

至于宋一梦？早被他打发人送回宋府，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路上要是让她磕着碰着，你们就自己去账房领三十大板。”

毕竟是帮过忙的人，总不能让人家跟着担风险。

而被陈大夫断言“过几天嗓子就好”的青禾还不知道，她这一睡，不仅睡来了七哥守在榻边的整夜，还睡来了一场即将把残江月搅得天翻地覆的风波——毕竟，敢动他南珩的妹妹，总得有胆子承担后果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