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珩的身份虽已在暗中被撞破,但知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此事仍如一层薄冰,覆盖在暗流涌动的局势之上,稍有不慎便会碎裂崩塌。
城南那片被烧毁的居民楼,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矗立,像一道道刻在大地上的伤疤。
南珩依旧以残江月大当家的身份,带着夜游神的一众弟兄前来帮忙修葺,他们穿着粗布短打,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臂膀,脚下的草鞋沾满了泥水,却丝毫不见懈怠,只想尽快为百姓重建家园。
楚归鸿一身银白铠甲,在这片灰暗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扎眼,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离十六。
他从未真正信任过离十六,尤其是宋一梦时常与离十六亲近,那份亲近像一根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心上,嫉妒的藤蔓早已在心底疯狂滋长。
更让他疑窦丛生的是,他总觉得离十六与南珩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勾结。
灯节明明如期顺利举行,可十八皇子偏在那晚惹出祸端,这时间点太过蹊跷,他不由得认定,是离十六暗中给南珩透了讯息,让南珩在最后关头设下圈套,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十八皇子身上。
离十六正蹲在一堆木料前,仔细挑选着能用的椽子,手指在粗糙的木头上划过,时不时敲敲听听声响。“这几根不行,内里怕是已经空了。”
他头也不抬地对身旁的夜游神弟兄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毫不费力地扛起一根粗壮的木柱,迈开步子走向需要修补的屋架,宽厚的肩膀在粗布下微微起伏,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圣上钦点我来修葺城南房屋,你们残江月不必在此多此一举。” 楚归鸿上前一步,语气强硬,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 “哐当” 的碰撞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离十六刚放好木头,正弯腰查看一处破损的墙基,闻言缓缓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片狼藉,那里散落着各种烧毁的杂物,有一个变形的铁盆,还有半只烧焦的布偶。
“楚将军请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些百姓的家没了,今晚他们能睡在哪里?你千羽军的弟兄们骁勇善战,能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修房子这事,讲究的是细致活儿。”
他顿了顿,走到一堆砖瓦前,拿起一块砖掂量了一下,“砌墙要讲究灰浆比例,铺瓦要注意倾斜角度,这些可不是舞刀弄枪就能搞定的。我残江月的弟兄们走南闯北,什么苦没吃过,修房盖屋的手艺都是在江湖历练中摸索出来的。楚将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在寒风里挨冻吧?”
楚归鸿被问得哑口无言,脸颊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白了。
他看着离十六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听着周围百姓低声的议论,心中的怒火与憋屈交织在一起,却偏偏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就是啊楚归鸿,” 宋一梦轻快的声音响起,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两人中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离大侠他们是来帮忙的,人多力量大,早点把房子修好,百姓们也能早点有家可回。”
她拉了拉离十六的衣袖,又转头对楚归鸿柔声道:“大家都是为了百姓好,何必分得这么清呢?”
“梦儿!这事不一样 ——” 楚归鸿急切地想要解释,却被宋一梦打断。
“有什么不一样的,赶紧干活才是正经事。”
宋一梦说完,就拉着离十六往另一边走去,两人并肩走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看起来十分融洽。
楚归鸿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那亲昵的模样像一把火,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怒火与嫉恨,眼里的情绪翻涌,几乎要溢出来,连紧握的拳头都泛出了白痕。
远处,负责施粥的青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站在临时搭起的粥棚下,身前是热气腾腾的粥桶,桶里的米粥熬得软糯,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可她举着勺子的手却停在半空,目光紧紧锁在楚归鸿身上,全然忘了自己还在施粥。
“公主,那小丫头的碗都快举酸了。”心竹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青禾低头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脸被早上的寒气冻得通红,正仰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她。
“对不住对不住。”青禾舀起满满一勺粥,特意多盛了些米粒最稠的部分,粥勺碰到碗底发出温软的声响。她指尖触到小姑娘冰凉的碗沿,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慢点喝,碗边烫。那边有矮凳,实在站不住就去坐着。”小姑娘接过碗时,她还摸出块揣在怀里的麦芽糖,悄悄塞进对方兜里,“甜的,别让旁人瞧见。”
小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姐姐你真好。”
她捧着碗跑开时,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细小花,青禾望着那晃动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自己被藏在宫墙里的童年,那时也总盼着有人能塞块糖给她。
施粥的队伍渐渐短了,最后一个领粥的老汉佝偻着背,接过碗时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多谢公主殿下,多谢......”
青禾连忙摆手,指尖沾着的粥渍蹭在袖口,“快趁热喝吧,锅里还有。”
直到粥桶见了底,她才直起身子,两臂酸得像要断掉,抬手揉肩膀时,能听见骨头缝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心竹搬来木凳时,怀里还揣着个油纸包,“刚刚忙完,心竹从旁边开业的铺子里,买了桂花糕,公主垫垫肚子。”
青禾捏起一块,糕体软得能掐出印子,甜香混着远处传来的刨木声,倒生出几分安稳的错觉。
“公主,我来帮你揉吧。”
青禾摇头婉拒,顺便将一块桂花糕递到她嘴边:
“你刚刚也一直在忙,自己也顾不上休息,你也吃一个垫垫,我过会儿自己揉一揉就好了。”
心竹见公主心意已决,就接过公主递过来的桂花糕,甜滋滋地笑着,听话的坐到一旁。
青禾在木凳上坐下,腰背还带着施粥时的酸胀。
她望着修缮房屋的方向,目光漫过杂乱的砖石堆,落在攒动的人影上。
视线在人群里游移片刻,便撞见了正搬土沙的楚归鸿。
他肩头压着半袋湿沙,步子沉得像灌了铅,脊梁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就在那被汗水浸透的甲胄缝隙里,几缕黑气正若有若无地飘荡 —— 像清晨黏在草叶上的霜气,又像坟头烧尽的纸灰凝聚的烟缕。
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这气息太熟悉了,与上次在残江月逃命里撞见的一模一样。
可上次的 "空",不过是附着在刀剑上的一缕阴翳,被符咒一逼便化作青烟。
这次却不同,那些黑气像有了生命,正顺着楚归鸿的脊椎缓缓蠕动,偶尔有细如发丝的一缕,会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垂落,又在下一瞬缩回他的皮肉里。
器物载怨,尚有形可破;
人心藏怨,便如附骨之疽。
心口顿时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楚归鸿,你又有什么不甘的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