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一场血战,陆青第一次杀人后手臂发抖。
次日归宗,他默默把染血的青锋剑反复擦拭。
宗门大比的消息传来:外门弟子皆可报名争锋。
他藏起恐惧,换上洗得发白的青锋剑,踏入初赛场地。
人群中爆发哄笑:“瘦猴也敢来?”
对手巨剑如山劈落,陆青却突然想起了黑风寨悍匪的招式。
青锋剑陡然化作一道细线——
剑尖点中巨剑三寸,山岳崩塌。
黑风寨的血腥味,像是某种黏稠冰冷的活物,死死缠绕在陆青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那混乱的一夜早已过去,天光也已大亮。在那片满地狼藉、浸透暗红污迹的山寨空场上,陆青背靠着一根被刀砍出深深豁口的粗糙木柱,身体微微佝偻着。他握剑的右手,五指关节绷得惨白,几乎要嵌进缠裹剑柄的旧布条里。手臂上,几条尚未凝固的浅伤被粗陋地抹了点金疮药粉,渗出的血珠混着汗水,沿着手臂内侧一路下滑,带来冰凉又刺痒的触感,最终在紧握的拳头边缘,缓缓滴落。
一滴,两滴……砸在脚下深褐色的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
周围的空气里,浓重的腥锈气和草木焚烧的焦糊味猛烈地搅拌在一起。陆青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强行把这令人窒息的气息压进肺腑深处,再狠狠碾碎。可胸口随之泛起的,却是一阵更强烈的翻涌,带着胃里残余的恐惧和酸水,直冲喉咙。他死死咬紧了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才把那恶心的感觉强行压回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紧绷的肌肉,隐隐作痛。
第一次……那种冰冷的锋刃割开血肉、刺入腑脏的陌生触感和闷响,透过剑柄清晰地传来,然后便是生命骤然流逝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剑刃另一端。那感觉太清晰了,鲜活得就像烙印,烫在他握着剑柄的掌心,透过骨缝往里钻。
“……结束了?”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
陆青缓缓抬起头。是陈松林,那个昨夜还气势汹汹、此刻却像被抽掉了骨头的同门师兄。他靠在不远处另一根柱子下,脸色蜡黄,嘴唇哆嗦着,染血的衣衫破烂褴褛,腰间用来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成暗红。他那把平日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精钢铁剑,此刻就随意地扔在脚边的血污泥土里,剑刃上崩开了几个显眼的缺口。
陈松林的视线越过狼藉的场地,落在陆青脸上,眼神浑浊,充满了茫然和后怕,似乎想从陆青这里确认某种虚幻的安全感。
陆青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动作很轻,牵扯得脖颈处的肌肉一阵僵硬酸痛。他费力地用左手撑了一下身后的木柱,想要站直身体,那柄斜靠在腿边的青锋剑却“叮”的一声轻响,剑尖在石头上磕碰了一下。他低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冰冷的剑身上。
暗红的血痂狰狞地覆盖了大片的剑脊和锋刃,早已干涸凝结,在熹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棕色。几缕残存的、深黑的毛发夹在血块和剑脊的凹槽里,格外刺眼。陆青的瞳孔猛地收缩,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碎片,动作近乎粗暴地擦拭起来。手指用力地刮过粗糙的剑身,指腹被剑脊边缘的细微凸起硌得生疼,发出“嚓嚓”的刺耳摩擦声。凝固的血块异常顽固,他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擦拭,指甲都抠了进去。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刮擦自己的骨头,带起一阵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震动。
陈松林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动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被焚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寨门,以及几具横陈在灰烬旁的尸体轮廓。
……
山风拂过流云宗外门院落,带着青草和泥土特有的清爽气息,卷动着陆青额前汗湿的碎发。这熟悉的味道本该令人心安,可此刻吸入肺腑,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黑风寨的血腥味萦绕不散,顽固地缠在心底。
陆青盘膝坐在自己那间狭小、光线昏暗的弟子房内。小桌上,那柄青锋剑静静横陈。
昨夜回到住处,他没有立刻休息,也没有像其他侥幸捡回命的弟子一样瘫倒昏睡。他只是沉默地打来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剑身。清水倒掉了一盆又一盆,直到洗剑的水变得澄清,再也看不到一丝血色。接着,他又拿出珍藏的、用来保养武器的一点桐油,用一块柔软干净的旧布,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剑身的每一寸。手指抚过冰冷平滑的剑脊,感受着那种令人心安的坚硬质地,指尖的力道沉稳而专注。
剑锋映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的清冽寒光,几乎能将人的目光割伤。那冰冷的反光映入陆青漆黑的眼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溅起几圈微澜,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轻轻抚过剑柄上粗糙的缠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汗水和搏命时的灼热。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刀光劈来的轨迹、匪徒眼中濒死的绝望疯狂、还有剑刃刺入肉体时那诡异的迟滞感……心脏骤然一缩,昨夜那种手臂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似乎又要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响。这柄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它饮过血,也护过命。冰冷,却也真实。
就在这时,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
“……终于等到了!”
“外门大比!十年一次啊!”
“机会!这可是翻身的机会!”
“说是在一个月后,地点就在斗剑坪!”
声音潮水般涌过他的门口,又迅速远去。陆青猛地睁开眼。
宗门大比!十年一度,面向所有外门弟子的跃升之机!若能崭露头角,进入内门,真正踏入流云宗核心,获得更精深的功法传承……无数可能瞬间涌入脑海,驱散了盘踞心头的阴寒和粘稠的血色。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带上了某种急促的鼓点。他将擦拭得光洁如新的青锋剑拿起,动作缓慢而慎重地插入一旁的旧剑鞘。剑鞘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内衬的木质本色,显得寒酸。但那柄剑,寒光内蕴。
恐惧,被他无声无息地压向心底最深处。只剩下一股灼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翻腾,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他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整洁、洗得发白的外门弟子袍,将那柄藏在粗陋旧鞘中的青锋剑,稳稳地系在腰间。
……
一个月后。流云宗,斗剑坪。
这片开阔的方形石坪,以巨大的青金石铺设,坚硬无比,经历无数次战斗洗礼,光滑的表面只留下无数深浅不一的刻痕。此刻,坪上人头攒动,喧嚣沸腾。斗剑坪周围,依着山势修建着一圈又一圈的高高石阶看台,此刻早已被密密麻麻的身影占据。
今天是宗门大比初赛的第一轮。
人流如同煮沸的汤锅,翻滚着、挤压着,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陆青裹挟在这股洪流中,随着人群缓慢地向前移动。他身材本就偏于瘦削,在周围那些高大健壮、眼神锐利或气势昂扬的外门弟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尽量只落在前方移动的脚后跟上,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件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弟子袍里。
腰间那柄套在旧剑鞘里的青锋剑,此刻像一块烙铁般醒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嘿,快看那个!”离他不远,一个抱着双臂、一脸痞气的弟子用下巴点了点陆青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一圈人都能听见,“瘦得跟细竹竿似的,腰上那是什么玩意儿?烧火棍吗?”他故意歪着头,眯起眼打量着陆青腰间的剑。
旁边几人哄笑起来。
“我看连烧火棍都不如,怕是随手在山里捡的烂铁片磨的吧?”
“这种货色也敢来斗剑坪?嫌命长了吧?”
“初赛嘛,总有些不自量力的蠢货想来碰碰运气……”
“啧,看着就晦气,一会儿上台别被人家一招就砸成肉饼了吧?”
刺耳的哄笑声浪一波波涌来,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陆青的耳根微微发烫,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更用力地挺直了脊背,任由那些话语像小石子一样砸在背上。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撞开了前面几个挡路的人,只想尽快挤到擂台前的预选区。
“喂!不长眼啊!”被撞的一个壮硕弟子恼怒地回头吼道,凶悍的目光扫过陆青瘦削的身形和腰间的旧剑,脸上顿时带上浓浓的鄙夷,“赶着去送死吗?”
陆青没有回头,脚步更快了。身后的哄笑声越发响亮,如同跗骨之蛆。
好不容易挤到预选区,这里相对人少一些,只有等待被叫号上场的弟子。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和汗水的味道。陆青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一个低沉如闷雷般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小子,让开点儿!挡路了!”
陆青抬头。眼前矗立着一个仿佛铁塔般的巨汉,几乎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壮汉赤裸着肌肉虬结、如同铁块般鼓胀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嘴角咧开一个粗野的笑容,眼神却像在看路边的垃圾。壮汉肩上,扛着一柄极其恐怖的巨剑。那剑身宽阔厚重如同门板,剑刃未开锋透着沉重无匹的钝感,巨大的剑身甚至遮蔽了他小半个肩膀,粗糙黝黑的金属表面布满坑洼不平的锻打痕迹。
仅仅是扛着,仿佛就耗尽了壮汉全身的力气,脚下的青金石地面都似乎微微下陷。他每喘一口气,都带着沉重风箱般的呼哧声,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皮革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壮汉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陆青身上打了个转,重点落在他腰间那不起眼的旧剑鞘上,嘴角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啧,‘宝剑’配英雄?你这‘宝剑’……切菜都得卷刃吧?”他故意把“宝剑”两个字咬得极重,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个等待的弟子也看了过来,脸上纷纷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陆青抿紧了唇,没有理会壮汉刻意的挑衅和周围刺人的目光,只是沉默地向旁边挪了一步,让开了位置。
“算你识相。”壮汉轻蔑地哼了一声,扛着他那门板似的巨剑,一步踏出,沉重的脚步声让地面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他径直走向不远处擂台下负责唱名的执事弟子,嗡嗡地说道:“鲁奎!就现在!赶紧给老子安排个对手!等得不耐烦了!”
他那不耐烦的吼声和巨大的体型,立刻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执事弟子显然也认得这个外门出了名的莽夫,皱了皱眉,飞快地在手中的名册上扫了几眼,抬头瞥了一眼鲁奎,又扫过他身后不远处那个沉默瘦削的身影——陆青的名字刚被叫到过。
“陆青!”执事弟子提高了声音,清晰地喊道,“丙字七号台!对手,鲁奎!”
“嘿!”鲁奎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他猛地扭头,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陆青,里面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残忍和兴奋光芒。“还真是你?哈哈哈!老天开眼!小子,听到没?快滚上来!”他冲着陆青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哄——
斗剑坪看台的某个区域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陆青身上,带着赤裸裸的戏谑、同情和看好戏的扭曲狂热。瘦猴对阵巨熊?这简直就是送给鲁奎的垫脚石!
陆青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丙字七号台的方向传来鲁奎不耐烦的咆哮催促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他不再看周围那些嘲弄的目光,不再听那些刺耳的哄笑,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喧嚣中心、被无数目光炙烤着的青石擂台走去。脚步踩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异常清晰。
他走上擂台。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擂台照得一片亮白刺眼。对面,鲁奎像一座耸立的黑色小山,巨剑被他单手拄在地上,沉重的剑尖陷入坚硬的石面。他扭动着粗壮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关节脆响,看向陆青的眼神如同猛兽盯着待宰的羔羊,充满了赤裸裸的嗜血快意。
“小子,”鲁奎的声音嗡嗡作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待会儿别哭爹喊娘!老子……会让你死得痛快点!哈哈哈!”他狂笑着,巨大的身躯微微弓起,积蓄着恐怖的力量。
陆青在他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显得更加瘦小脆弱。台下的哄笑声浪此起彼伏,夹杂着催促鲁奎快点解决的嘈杂叫嚷。没有人看好这个沉默的瘦削少年,仿佛结局早已注定,只等那巨剑落下砸出一摊肉泥的瞬间。
死亡的阴影带着鲁奎狂笑的腥风扑面压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陆青的瞳孔骤然缩紧!这毫无花哨、纯粹以力量和重量碾压一切的恐怖劈杀,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黑风寨!那个挥舞着沉重砍刀的悍匪头子!那狂暴劈落的刀光,带着同样的蛮横、同样的要将猎物碾碎的气势!
记忆碎片轰然炸开!悍匪头子刀势虽猛,却并非无懈可击!那看似不可阻挡的劈砍,在力量爆发到顶峰的那一刻,重心会有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凝滞!那个瞬间,悍匪头子的刀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卡住了一刹那……
思绪如电光石火!
陆青体内流淌的灵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被瞬间驱动!不再是循规蹈矩沿着流云诀的固定路径,而是遵循着某种模糊却强烈的直觉,如同山间陡然决堤的溪流,瞬间灌注于腰身的拧转、脚踝的爆发、腕部的细微抖动之中!没有招式,没有套路,只有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青锋剑动了!
黯淡的旧剑鞘仿佛凭空炸裂!一道青碧色的寒光骤然撕裂擂台上刺目的阳光!那光芒纤细、凝练到了极致,如同九天悬垂的雨丝,快得超乎所有人的视觉捕捉!它并非直刺那碾碎一切的巨剑主体,而是在间不容发之际,以一个羚羊挂角般不可思议的极小角度,精准无比地、轻轻地点向了那劈山巨剑厚重剑身侧面的一处!
叮——!
一声清脆短促到极致、如同冰珠碎裂的清鸣!
声音微小,却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台下所有的喧嚣哄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
鲁奎脸上狰狞嗜血的笑容骤然僵住,变成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他感觉自己那足以开山裂石、无可阻挡的全力一击,仿佛劈在了一片滑不留手的鹅卵石上!一股极其刁钻、凝聚到令人心悸的力量,伴随着那细小清鸣,精准无比地钻进了他巨剑力量传递最核心的那个“点”!就好像一座巍峨运转的巨大攻城锤,在轰然落下的瞬间,被一根细细的绣花针刺中了内部某个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榫卯!
力量传导的路径瞬间被这纤细而致命的一击扭曲、打断!
那沉重如山岳的巨剑,发出“呜呜”的沉闷破空哀鸣,竟无法控制地向上猛地一扬!
鲁奎庞大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武器本身的巨大而诡异的力量猛地一带,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他难以置信地瞪大那双铜铃般的眼睛,脚下踉跄向前,如同被自己狂暴的力量绊倒的笨拙巨熊!
轰隆!
巨剑连同鲁奎自身的重量,狠狠砸在陆青身侧不足半尺远的青金石擂台上!碎石如同炮弹般四散激射!一个清晰的凹坑骤然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数尺!
整个喧闹的斗剑坪,所有哄笑、议论、呐喊……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剪齐齐剪断!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
成千上万双眼睛,死死地定格在丙字七号擂台上。定格在那个依旧站在原地、似乎未曾挪动过分毫的瘦削身影上,定格在他手中那柄斜斜指向前方、剑尖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颤鸣的青锋细剑上。
阳光下,那柄洗得发白的旧剑鞘,静静躺在擂台边缘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