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站在画室中央,四周散落着十几幅未完成的画作。每一幅都用金色颜料勾勒出华丽框架,却在核心处呈现出令人不安的空白。她盯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白。
三周了。自从接受"黄金之路"项目以来,她仿佛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魇。那些曾经在她笔下自然流淌的色彩和形状,如今变得艰涩而陌生。
"又失败了?"
周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悦没有回头。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咖啡的苦涩。这些天来,这位神秘赞助人几乎每天都来画室,却从不催促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金色太重了。"林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它压垮了其他所有颜色,让画面变得...呆板。"
她指向最近完成的一幅作品。画布上,厚重的金箔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只在中心留出一小块区域,隐约可见几笔暗红色,像是被黄金囚禁的伤口。
周沉走近那幅画,修长的手指悬停在画布上方几厘米处,仿佛在感受什么无形的能量。"不,"他轻声说,"不是金色太重,而是你的恐惧太深。"
林悦猛地转身,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今天的周沉没穿往常那套严谨的西装,而是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的轮廓更加锋利。
"我没有恐惧。"她下意识反驳。
周沉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每个艺术家都有恐惧。恐惧平庸,恐惧被误解,恐惧..."他的目光扫过画室一角堆放的那些早期作品,"恐惧真实的自己被看见。"
林悦感到一阵刺痛。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你的画里藏着太多你自己都不敢面对的东西"。那时她以为那只是老人对死亡的感伤,现在却在一个陌生人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洞见。
"我需要一种方法...让金色活起来。"她转移话题,走向窗前。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夕阳将玻璃幕墙染成血橙色。
周沉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画室角落的小冰箱前,取出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递给林悦。
"你知道金属为什么会发光吗?"他突然问道。
林悦接过水瓶,眉头微蹙:"因为反射光线?"
"不。"周沉摇头,"因为氧化。最纯净的金属反而最暗淡。是时间、空气和微小的损伤,让它们产生了独特的光泽。"他指向林悦无名指上那枚简单的银戒指,"就像这个,戴得越久,越有灵魂。"
林悦低头看着自己的戒指——那是大学毕业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银质的表面已经氧化出细密的黑色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灰色光泽。
"你想要我做金属氧化实验?"她疑惑地问。
周沉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容,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我想要你停止思考'黄金之路'应该是什么样子,开始感受它可能成为什么。"
那天晚上,林悦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站在一条由无数金属碎片铺就的道路上,每一片都在以不同的速度氧化、变色、剥落。远处有个人影向她伸出手,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醒来时,窗外正下着雨。凌晨四点,画室里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林悦赤脚走到工作台前,鬼使神差地取下脖子上的银链——挂着她父亲留下的老怀表。表盖已经氧化成深褐色,内里的机械早已停止运转。
她盯着怀表看了许久,突然拿起调色刀,将它狠狠刮过表盖。氧化层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银色。林悦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她几乎不吃不睡,将各种金属制品——铜线、铁钉、银箔——浸泡在不同溶液中,观察它们的变化过程。周沉送来的午餐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直到凉透。
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入画室时,林悦站在一幅全新的作品前,双手颤抖。画布上,她用氧化铜溶液和电解金创作出了一片仿佛有生命的金色海洋。中央是一块嵌入画布的怀表碎片,周围环绕着由铁锈和银氧化形成的奇异纹理,像是一朵在金属中绽放的花。
"这就是了。"
周沉的声音惊得林悦差点跳起来。她甚至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站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呼吸拂过她的后颈。
"你怎么..."
"我每天都会来。"周沉轻声说,目光牢牢锁定在画作上,"只是今天,终于看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林悦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洗澡,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T恤上沾满颜料和化学试剂的污渍。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周沉抓住了手腕。
"别动。"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手腕内侧的一块蓝色污渍——是铜盐溶液留下的痕迹,"这是怎么弄的?"
林悦想抽回手,却发现他握得很紧,但并不粗暴。"实验时溅到的,没什么。"
周沉的眉头皱得更紧:"铜盐有毒。"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走向画室角落的洗手台,浸湿一块干净毛巾,"你应该更小心。"
当冰凉的毛巾贴上她的皮肤时,林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周沉的动作异常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林悦注意到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还有下巴上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细小疤痕。
"你为什么对'黄金之路'这么执着?"她脱口而出。
周沉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擦拭:"因为有些路,必须有人走完。"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毛巾翻到干净的一面,继续清理她手上的污渍。林悦注意到他右手腕内侧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深深划过。她正想询问,周沉却突然抬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那一刻,画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林悦闻到他呼吸中淡淡的薄荷味,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某种危险而诱人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动,仿佛下一秒就会——
"林小姐在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魔力。画室门被推开,徐天明那标志性的花白脑袋探了进来。看到室内的场景,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啊,看来我打扰了什么重要时刻?"
周沉瞬间恢复了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后退一步:"徐先生。"他的声音像是裹了一层冰。
林悦匆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徐老板,您怎么来了?"
徐天明大步走进画室,目光立刻被那幅新作品吸引:"听说你接了新项目,我特地来看看。"他凑近画作,眯起眼睛,"嗯...很特别,但会不会太...黑暗了?收藏家们通常喜欢明亮一点的东西。"
林悦感到一阵烦躁:"这不是为了讨好收藏家画的。"
"当然,当然。"徐天明摆摆手,"艺术家总是要表达自我。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沉一眼,"有些路走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周沉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徐先生今天来,就是为了给艺术指导?"
徐天明干笑两声:"顺便通知林小姐,下个月的青年艺术家联展,我们决定保留她的位置。"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烫金请柬,"考虑到'黄金之路'的...特殊性,你可以展示早期作品。"
林悦接过请柬,内心挣扎。参加联展意味着曝光和机会,但展示旧作又像是某种妥协。她看向周沉,后者面无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的不悦。
"我会考虑的,谢谢。"她最终说道。
徐天明满意地点点头,又环视了一圈画室,目光在那堆化学试剂上停留片刻:"有趣的方法...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有个疯子画家,用汞作画,最后把自己毒死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小心别走同样的路。"
门关上后,画室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林悦长出一口气,却发现周沉的脸色异常苍白。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周沉没有回答,而是走到窗前,背对着她。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二十年前,"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确实有个画家用汞和金粉创作了一系列作品。没人理解他,画廊拒绝展出,评论家称他为'金属偏执狂'。"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林悦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但他不是自杀的。"
林悦心跳加速:"你怎么知道?"
周沉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表情迅速恢复了平静:"艺术史研究。"他走向那幅新作品,轻轻触摸画框,"徐天明说得对,你应该参加那个联展。"
"但你说过'黄金之路'需要完全保密..."
"早期作品可以。"周沉打断她,"让人们记住你本来的样子,再向他们展示你将成为的样子。"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几近残酷的微笑,"这样,转变才更有冲击力。"
林悦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有那么一瞬间,周沉看起来像个准备实施什么精密复仇计划的人。但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制的赞助人。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她突然说。
周沉挑眉:"什么?"
"做我的模特。"林悦指向一幅空白的画布,"我想画你。"
空气凝固了几秒。周沉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林悦几乎能看见他脑中权衡利弊的过程。最终,他微微颔首:"如你所愿。"
当周沉脱下外套,在指定位置坐下时,林悦注意到他白衬衫下精瘦而结实的身材,以及领口处若隐若现的更多疤痕。她调好颜料,拿起画笔,突然意识到这将是她第一次真正尝试"看透"这个男人。
"别动。"她说着,落下了第一笔。
周沉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神秘的微笑:"遵命,我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