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离开的第一百年,东海的浪花开始变了轨迹,至于为什么,敖光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变了,因为他一直在数。
敖闰他们依然不厌其烦地抱怨着为什么今天的岩浆又烫了,为什么今天伙食又不好了,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出去。
敖光对他们说:“只要你们不要再想着去反天庭……”
敖闰:“这样就能放我出去了吗?”
敖光:“……明天中午我就给你们做全牛宴。”
敖闰:“咦。”
敖钦:“切。”
敖顺:“呵。”
敖光发现自己很难和弟弟妹妹们解释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他觉得放他们出去他们就会去“反天庭”,然后那些神仙们就会对他们出手,没有天帝在,他们一定会被揍死。
但是他们好像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劲儿地觉得敖光就是“色令智昏”,并且每天都很努力地想让敖光清醒过来——“傻大哥你醒醒吧,那个人不要你了。”
“他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我们,他好去过他的神仙日子!”
敖光觉得他们几个脑子也不好使。
“他答应我的,他会回来的。”
敖闰扫了扫尾巴嗤之以鼻,敖顺和敖钦哄堂大笑转头埋进了岩浆。
第二个一百年,敖光发现自己有了一颗蛋,他愣愣地把蛋放进嘴里,因为这样不会被下来巡视的神仙发现,但是这样就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他经常被敖闰他们气的说不出话。
“你还在等!你还在等!”
“当年弃你不归郎怎么会回心转意!现在好了,孩子有了,他不是说要回来吗?你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敖光嘴巴噎着说不出话,只是呜呜咽咽两声跟敖闰生闷气,决定今晚的全牛宴不给妹妹吃牛腿。
他偶尔会在所有龙都盘在柱子上睡着的时候游上海面,听潮声诉说几更天,看远处暗色里涌出点晚霞。
他还是在等着,因为有人说自己会回来。
敖光不知道这颗蛋什么时候会孵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会回来,但是他给蛋取好了名字。
他说要叫“丙”。
敖闰说:“为什么是丙,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前面两个呢?”
敖光:“前面两颗蛋他带走了。”
敖闰:“?你什么时候怀上的!”
敖光不说话,他想这个孩子一定会等到自己两个哥哥和那个人回来。
第三个百年,东海的水开始发苦。
敖钦用尾巴尖蘸了蘸海水,咂摸半晌忽然哭了:“大哥,我们是不是被腌入味了?”
敖光把蛋往喉咙深处藏了藏,咸涩的海水灌进鳞片缝隙。他数着浪花,发现轨迹又变了,像谁在天上打了个潦草的结。
巡视神仙来那天,敖顺突然盘住玉柱疯狂磨角。敖光急得用龙须抽他,却听见敖钦幽幽道:“反正天帝早忘了你了,你装什么乖?”
蛋在此时动了动。
敖光僵着身子看神仙驾云掠过,云尾扫过海面时,三双龙眼直勾勾盯着他鼓起的腮帮。
敖光沉默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儿什么时候才能出生?”
三条龙冷笑不语。
这天海里面来了一只陆地上的豹子,他对敖光说可以让敖丙成仙。
敖光眼睛里发着光,敖闰、敖钦和敖顺听了各执一词。
敖闰继续冷笑,敖顺放声大笑,敖钦摸不着头脑。
“成仙干什么?上去找他的神仙父亲吗?”
敖闰讥笑。
她觉得现在就挺好,敖丙不在天庭登记之中,要他永远当一条妖龙,只要快活,也未尝不可。
有一天,东海的水变成了红色。
敖钦用爪子搅了搅海水,忽然说:“大哥,我们是不是被炖了?”
敖光没理他,只是把蛋往喉咙深处又顶了顶。蛋壳已经变得很薄,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什么在轻轻撞击,像是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豹子蹲在海边的礁石上,尾巴一甩一甩:“我已经,想、想好了盗取灵、珠的法子,只要,成功,敖丙定能位、位列仙、仙,仙班!”
敖闰冷笑:“然后呢?让他像他爹一样,说走就走?”
敖顺用尾巴拍起一片浪花。
敖光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豹子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回头道:“要,要给我们,妖、妖族,争一口气!”
敖光没回答。
那天夜里,敖光浮上海面,月亮依旧裂着缝,像是被谁用指甲狠狠掐过。
后来申公豹真的找来了灵珠,敖光的丙儿出生了。
敖光的眼眶一下子热了。
海底岩浆炼狱里,敖闰、敖钦和敖顺同时抬起头,面面相觑。
“……完了,”敖钦说,“大哥真要当爹了。”
敖顺咂咂嘴:“啧,这下更走不了了。”
敖闰没说话,只是甩了甩尾巴,把脸埋进岩浆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海浪依旧在变,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百年会怎样。
但敖光想,至少现在,他等到了点什么。
……
他抱着敖丙虚浮的身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如果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不去偷什么灵珠了。
他使出了这么多年来最凶狠的表情,说出了最无情的话,他说他“要让陈塘关鸡犬不留”。
实际上鸡斩杀零只犬战绩零只。
敖丙和哪吒去玉虚宫的时候,他盘在定海神针上打了个喷嚏。
敖闰冷笑了一声,敖钦大笑了两声,敖顺忙着磨他的鳞片没听见。
敖光盯着面前游过去的旗鱼和八爪,问其他龙:“什么时辰了?”
“大王,三太子离开的两天之后。”
敖光:“哦。”
所有龙都已经习惯用和“敖丙”相关的时间来计数,但是敖光心里还有一套计时准则。
——也是他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第三百年。
敖光张口咬住了一只章鱼,刚进嘴就听见嘴巴里瓮声瓮气:“大王,是我,我是章将军。”
敖光张嘴把他吐出来,和他的七只腿和两只眼睛打了个照面。
敖光把第八条腿吐出来:“不好意思。”
章鱼:“……没事大王,那条腿我不要了。”
敖光充满歉意地目送他游走。
……
被打进天元鼎的时候,敖光没有怪哪吒,他只是在想敖丙怎么办,莫名也会有点想,自己怎么又这么倒霉。
申公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头豹子不太会说话,丢了很难再找回来的。
敖光感受到周围的温度再上升,整个天元鼎内部开始躁动不安,热浪化成了实体。
所有龙都不敢说话,看见大王眉头紧锁一筹莫展,其实敖光只是在思考敖丙去了哪儿的同时,顺便思考了一下海底突然而来的烧烤海鲜味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了敖丙泛着蓝光的鳞片和东海海滩上的浪花,今年浪花说不定会再改道。
——他觉得这次他可能活不下去了。
他唯一觉得亏欠的是弟弟妹妹和他的族人,至少敖丙或许还在外面,他还有一线生机。
直到敖丙和哪吒被丢了下来。
敖光:“?”
他想太好了,敖丙没死,又突然想,不会要一起死了吧?
他做不到,他在想该怎么办,他不能让自己最重要的牵挂也成为遗憾。
——然后他感伤到一半,哪吒和敖丙出去了,他们打赢了。
与此同时跑路的还有敖闰、敖钦和敖顺,他们好像有点心虚地假装被锁链锁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撕开空间跑路了。
敖光:“?”
好吧,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意外。
他有些落寞地想,或许这样也好。
……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父辈的经验未必全对,未来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敖光对敖丙这样说。
他自己也在想,或许他也该承认自己等的这么多年有些太傻。
他只是不想让敖丙也等这么久。
但是他还是觉得,那个人没有骗他,他一定会回来找他的,这是他承诺过的。
他记得离开的人和他说过:“君子一诺,生死千秋。”
依约是春时候,他说他要走,敖光说那我等你回来,恍然间,已经是三百个年头。
敖丙不知道父王突然而来的怅惘是何源头,只是想,父王说得对,他也要去走自己的路。
敖光看他的离开有些落寞,丙儿也有了自己要走的路,他要走的路在哪里?
或许他要学着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忘记等待这件事情。
……
封神大战一触即发,砉然开又猝然收,一切归于尘土。
天帝作为开榜之人却始终没有出现,虚影重重透着鬼魅的神彩。
敖光再一次坐在东海边的礁石旁看海的时候,看见几只石蟹扭动身子要去搬石子,他很好心地给他们挑了一颗大的,结果不小心把人家压死了。
敖光眼睛瞪大,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海浪声响起来,里面有海妖的苦恼,也有水鸟的骂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什么风吹过,海深处的乌贼和海鲸有些躁动在掐架。
他想,今天还是没等到人。
龙拍了拍自己腿上的白沙砾,准备回海里。
刚要踏进海里就发现他坐的那块礁石上多了个人,对方理了理飘扬的衣袂。
“不再坐一会儿吗?”
敖光总觉得他长的很眼熟,但是就是记不起来,但是他这条龙很好心。
“你坐吧,我不坐。”
半晌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龙王了,应该威严一点。
“老夫不与小辈争座。”
那人发出来一声原来如此的哂笑。
“小龙小龙,你再回头看看我是谁啊?”
敖光转头有些愣住,他发现自己像记得,又像不记得。
那人叹息一声喃喃自语:“……连这个也会忘记吗?”
“那我问你,你每天来这里等着做什么呢?”那人很愉快地问他。
敖光发现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的,但是现在怎么也不记得了。
真是好奇怪。
他好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已经养成了习惯,习惯每天来海边坐一会儿,看看海,听听风。
但是他记不起来为什么了。
所以他说:“不记得了。”
“或许只是来看看落日。”敖光淡淡地道,“看看东海的落日。”
“那请你陪我看一会儿吧。”那人望着他的侧脸,望天笑了一声。
“我很久没有和龙一起看过落日了。”
敖光的发丝飘然,他第一次勉为其难决定陪这个奇怪的过路人看看日落,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他不知道有人在三十六重天之外天外天,星斗为筹推演了整整三百年,一直默念着:“君子一诺,死生千秋……”
“千载同舟。”
也不知道这个人努力了很久才从那片星辰里转醒,又努力了多久才走到东海之畔。
他没有说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龙一起看过落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