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点慵懒，斜斜地打在巷口那辆熟悉的煎饼车红漆铁皮上，空气里浮动着面糊的焦香和甜面酱微咸的气息。豫就蹲在煎饼车前面，屁股几乎要挨着油腻腻的马路牙子。他手里举着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摊子前那块写着“山东杂粮煎饼”的旧木牌上。
“中！恁看这个字儿，”他操着一口地道河南腔，对着镜头，手指头用力戳着木牌上那个硕大的“中”字，“念‘zhòng’！啥意思？管用！得劲！顶呱呱！记住了啊老铁们，咱河南的魂儿，就搁这儿嘞！”
他讲得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满脸都是传道授业般的兴奋红光。
煎饼车后面，摊主鲁那张典型的山东汉子国字脸，此刻却黑得像锅底。他身上的蓝布围裙沾满了面粉和几点可疑的酱汁，头顶倔强地翘着一小撮头发，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抖。他忍了一早晨了！眼前这河南小子，从他那辆破五菱宏光里钻出来，支棱起那个廉价手机支架，就霸占了他摊位前头那一亩三分地，嘴里“中中中”个没完，搅和得他生意都淡了。
终于，一股邪火“噌”地顶到了鲁的脑门心。他猛地一跺脚，震得煎饼车上的铁皮铛铛响，一步就跨到豫身后，抬脚——不是踹人——冲着那颤巍巍的手机支架腿，狠狠就是一下！
“恁弄啥嘞！搁俺摊子前头拍一天了！煎饼都凉了恁个信球货！”鲁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山东煎饼大葱味儿，炸得整条巷子都静了一瞬。
“哐当！哗啦——”
豫那宝贝手机和支架应声而倒，在油腻的地面上狼狈地滚了两圈。手机屏幕顽强地亮着，画面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沾着几点葱花酱汁的国字脸，以及他头顶那撮因激动而狂舞的呆毛上。他蒲扇般的大手叉在腰间的蓝布围裙上，围裙上“鲁记煎饼”四个字都气得一鼓一鼓的。
“再拍！再拍信不信俺拿大葱呼你！”鲁的唾沫星子几乎要穿过屏幕喷到豫脸上，那倒装句式吼得字字千钧，充满了煎饼鏊子的灼热和山东大汉的耿直暴烈。
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吼声震得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去捞他的手机，嘴里下意识地反驳：“哎！鲁！鲁恁讲点理中不中？俺不就用了恁家煎饼……当个背景道具嘛……”他捡起手机，心疼地擦了擦屏幕上的油渍，声音明显矮了八度，带着河南人特有的那种被冤枉的委屈调调，“恁瞅瞅，恁这脾气，跟恁家鏊子一样，一点就着……”
鲁根本不吃这套，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转身一把抄起摊上那根粗壮水灵、几乎有小孩胳膊粗的大葱，在空中“呼呼”地虚劈了两下，带起一阵辛辣的风：“道具？恁再搁这儿瞎叨叨！俺让恁尝尝这‘道具’是啥滋味儿！滚蛋！赶紧滚蛋！别耽误俺做生意！”
那根青白分明、顶端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大葱，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凶器”般的光泽，极具威慑力。豫脖子一缩，那句“恁这葱……长得怪好嘞”的嘀咕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抱着自己摔得有点变形的手机支架，在鲁喷火的目光和那根“凶器”大葱的威慑下，灰溜溜地、一步三回头地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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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把自己摔进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电脑椅里，像只泄了气的河豚，还是被戳了好几个洞的那种。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怪陆离映在脏兮兮的玻璃上，却丝毫照不进他此刻郁闷的小世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廉价泡面的味道，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属于他自己的颓丧气息。
他恨恨地点开电脑桌面上那个名为“方言教学·精华版”的文件夹，里面躺着的正是早晨在“鲁记煎饼”车前拍的“中”字教学。屏幕的光映着他写满不爽的脸。他拖
动鼠标，咬牙切齿地把进度条精准拉到鲁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沾着葱花酱汁的国字脸赫然占据整个画面的瞬间——正是那句石破天惊的“恁弄啥嘞！搁俺摊子前头拍一天了！”。
“凶啥凶？不就借恁家煎饼当个背景板嘛……”豫对着屏幕里鲁的“凶相”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小声咕哝，手指泄愤似的在油腻的键盘上用力敲击，剪掉前面自己辛苦讲解的部分，特意把鲁踹支架、挥舞大葱咆哮“再拍信不信俺拿大葱呼你！”以及最后那句倒装得理直气壮的“赶紧滚蛋！别耽误俺做生意！”剪成了一个高能连贯的爆发片段。
“让恁凶！让恁呼！”豫一边剪，一边对着屏幕里的鲁虚点着手指，“恁那倒装句，恁自己听听，恁不别扭？俺教的是文化，是乡音！恁懂个啥！”
剪辑完成，他气呼呼地敲下发布键，标题取得极富煽动性：《【鲁豫大战】河南话教学惨遭山东煎饼大叔无情镇压！大葱警告！》。视频简介里还特意标注：“鲁哥经典倒装句赏析：‘恁弄啥嘞！’（你在干什么！）、‘煎饼都凉了恁个信球货！’（煎饼都凉了你这傻蛋！）、‘再拍信不信俺拿大葱呼你！’（呼=揍）”。
做完这一切，他瘫在椅子上，感觉像跑了场马拉松，身心俱疲。肚子适时地“咕噜”一声，强烈的抗议。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窗台上那个印着褪色牡丹花的搪瓷缸——那是他泡胡辣汤的专属容器。手捞了个空。
窗台上空空如也。
豫一愣，猛地坐直身体。不对啊！他明明记得昨天还剩小半袋呢！他狐疑地伸长脖子，目光在狭小凌乱的房间里扫射。突然，他瞥见早上那个装煎饼的、印着“鲁记”红字的油腻塑料袋，就随意地扔在垃圾桶旁边。袋口似乎……有点异常？
他起身走过去，拎起那个袋子。里面空空如也，煎饼渣都没剩。但在袋子最底下，摸到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还沾着几点油渍和疑似葱花碎屑的小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一股子煎饼鏊子的烟火气和山东人特有的执拗：
>恁那胡辣汤，俺尝了（尝了=尝了尝）。
齁咸（齁咸=非常咸）！辣椒子放忒多！烧心！
——但味儿，还中（还中=还不错）。
明儿个，赔恁场直播。
中不？（中不=行不行？） ——恁鲁哥
豫捏着那张油腻的纸条，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半天没合拢。窗外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刚才还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怨气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勺胡辣汤，又辣又呛，可回味里偏偏又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得劲？
他盯着那句带着倒装遗风的“味儿，还中”，还有最后那个力拔山兮的“中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上油腻的痕迹。一股极其熟悉的、属于鲁记煎饼的焦香混合着大葱的辛辣气息，顽固地从纸条上钻出来，钻进他的鼻腔。
“中……咋不中？”豫的嘴角一点点咧开，最终定格成一个带着点狡黠和莫名兴奋的弧度，那点郁闷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鲁啊鲁，恁这可是……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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