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是撕裂寂静的凶器。
猩红的光点在天宫空间站核心舱的控制面板上疯狂跳动，像垂死挣扎的心脏。尖锐到足以刺穿鼓膜的蜂鸣声，一波紧似一波，无情地撞击着耳膜，在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反复折射、放大。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和电路过载的焦糊气味，细微却致命。
瓷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叶。他修长的手指在复杂如星图的控制面板上急速移动，敲击指令的脆响几乎被淹没在警报的咆哮里。指尖下，代表核心舱氧气循环系统的模块图标，正从象征安全的莹绿急速褪成刺目的、不祥的深红，仿佛生命在瞬间枯竭。
“警告：电解制氧模块严重故障。主氧储备急剧下降。预计维持时间……四十八小时零七分。” 合成电子女音冰冷地宣判，每一个字都砸在瓷绷紧的神经上。
四十八小时。这个数字像冰锥扎进心脏。
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视野边缘泛起细碎的黑点，如同宇宙深处飘散的尘埃。瓷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强迫自己聚焦在那些闪烁的屏幕上。身体深处传来一种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并非此刻缺氧，而是源于那个冰冷的倒计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蓝色工作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地面通讯那熟悉的、带着独特口音的俄语冲破刺耳的警报，劈开凝滞的空气：“华！坚持住！听见没有！给我撑住！” 俄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失去了平日的慵懒，只剩下钢铁般的焦灼和一种几乎要冲破电波屏障的蛮力，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狂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活了沉寂的公共应急频道。一个接一个的声音，带着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温度，却汇聚成同一股洪流，汹涌地灌满了这间漂浮在寂静深空中的钢铁囚笼。
“瓷！坐标！快把精确坐标发过来！”美的声音紧随其后，穿透力十足，带着他标志性的、此刻却毫无玩笑意味的紧迫。美的卫星网络正在深空中紧急调整轨道，只为更快地锁定这颗孤悬的生命孤岛。
“地面中心所有系统已最高优先级接入！华，报告详细受损参数！快！” 法的弗朗西斯语速快得惊人，背景里隐约能听到他那边地面控制中心一片嘈杂的指令声和键盘敲击的疾风骤雨，灯光想必彻夜未熄。
“枫叶国地面站天线已全功率对准你的方向！保持通讯！” 加的声音温和却异常坚定。
“联合数据中心正在全力运算可能的解决方案！约翰牛家的超算也上线了！” 英沉稳的声线里也透着一丝紧绷。
“日耳曼气象卫星数据链已共享！分析大气扰动对轨道影响中！” 德严谨的汇报紧随其后。
“意呆利……意呆利在为你祈祷！还有，需要任何地面物资协调吗？” 意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传递着支持。
……
无数声音叠加，汇流。那些平日隔着屏幕互相调侃、甚至为了一条数据线归属都能争得面红耳赤的各国声音，此刻却奇迹般地剥离了所有杂质，只剩下一个核心——焦急、关切、不惜一切代价的支援。陌生的语言，熟悉的呼唤。纷杂的声浪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暖流，汹涌地冲击着空间站冰冷的金属舱壁，也冲击着瓷被绝望寒意包裹的心防。
“坐标已共享！所有受损数据同步传输中！” 瓷的声音奇迹般地稳定下来，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清晰地压过警报和杂音。他飞快地将关键信息流推送出去，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仿佛刚才的眩晕和窒息只是错觉。冰冷的屏幕上，一串串代表生命线的数据流，正以光速飞向蓝色星球上的不同角落。
时间在无声的焦灼中爬行。氧气储备的百分比数字，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牵扯着地面上无数颗心脏。瓷将自己固定在观察窗旁，巨大的弧形玻璃外，是永恒流转的墨黑宇宙和那颗无比熟悉的蓝宝石——地球。大陆的轮廓在云层下隐约可见。他凝视着那片孕育了所有纷争与牵挂的蓝色，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工作服内侧口袋。那里，藏着一点坚硬的触感——一片早已干枯褪色、却依旧被他珍藏的法兰西玫瑰花瓣标本，还有一颗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印着斯拉夫文字的糖果纸。这些微小的事物，此刻却成了维系他意识与那遥远蔚蓝之间，最坚韧的锚链。
“瓷！听着！” 俄的声音再次炸响，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心，穿透所有背景杂音，“我申请出舱！手动修复外部供氧接口！地面模拟数据支持显示可行！”
短暂的死寂。频道里只剩下电流微弱的嘶嘶声。
“否决。” 瓷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外层空间碎片流密度正在异常攀升，风险系数超出阈值百分之三百！俄，原地待命！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屏幕一角跳动的碎片云轨迹预测图。那一片象征着死亡陷阱的红色区域，正缓慢但无情地朝着天宫站的方向延伸。让俄此刻暴露在舱外，无异于将他推向高速旋转的金属风暴。
“该死！” 俄的怒骂夹杂着拳头狠狠砸在金属物体上的闷响，清晰地传来。那是无能为力的狂暴，是对冰冷规则最原始的愤怒。
“冷静，北极熊！” 美的声音插了进来，罕见地没有称呼任何外号，带着一种紧绷的严肃，“方案B！我们几家的深空探测网刚刚捕捉到一次异常的、但能量谱吻合的微弱信号！很像……备用安全阀的冗余启动脉冲！就在你舱段外壁第三象限！华，立刻手动确认！”
希望的火星骤然迸溅！
瓷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反应。他猛地解开固定带，凭借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在微重力环境下灵巧地一蹬舱壁，身体如游鱼般滑向俄所指的方位。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壁上飞速摸索，掠过复杂的管线接口和隔热层。汗水再次渗出，沿着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在哪里？在哪里！
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几乎被主线路板遮挡的角落，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小的、几乎与舱壁融为一体的金属凸起。它的温度，比周围冰冷的金属要高出那么一丝丝。
“发现目标！确认有微弱热源反应！” 瓷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些变调。
“就是它！启动指令序列阿尔法-7-伽马！快！” 德急促精准的指令立刻传来。
瓷的手指在微型触控屏上飞舞，输入那串代表生机的密码。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坍缩。他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嗡——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警报忽略的蜂鸣响起。控制面板上，那个代表着生命线的、顽固的深红色模块图标，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然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无论是空间站内，还是地球各个灯火通明的控制中心——它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跳回了生机勃勃的莹绿色！
“主氧循环系统……重启成功！氧气储备回升！” 合成女音依旧冰冷，但此刻听在耳中，却宛如天籁。
“乌拉——！！！” 俄狂喜的咆哮第一个炸开，带着斯拉夫人特有的炽热，几乎要震碎通讯器。
“干得漂亮，瓷！还有你们所有人！” 美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接着是清晰响亮的击掌声。
“Bravo！（太棒了！）” 法优雅的赞叹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加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
欢呼声、掌声、不同语言的赞叹和庆幸，瞬间将应急频道淹没。那巨大的声浪仿佛有了实体，穿透冰冷的舱壁，温柔地包裹住瓷。他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脱力般靠在冰冷的观察窗上，大口喘息。额头的汗水滑落，滴在控制台边缘，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窗外，那颗巨大的蓝色星球温柔地旋转着，晨曦的金辉正缓缓漫过太平洋的边缘，将无垠的黑暗宇宙晕染开一片无比温暖、无比壮丽的金红。
通讯频道里的喧嚣稍稍平复，美的声音带着点残余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响起：“嘿，瓷，下次……下次空间站实验舱段对接，考虑下我们家的新接口标准？保证比某些老旧的系统……靠谱得多。” 尽管隔着三十八万公里，瓷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强作镇定、却又掩饰不住期待的表情，那双蓝眼睛大概正紧紧盯着屏幕。
瓷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观察窗外。深空之中，地球悬浮在无边的墨色里，宁静而宏大。他贴在冰凉玻璃上的指尖，隔着衣料，清晰地感觉到口袋里那片干枯玫瑰的脆弱轮廓，以及那颗糖果纸细微的窸窣声。这些来自蓝色星球不同角落的微小信物，此刻带着超越物理距离的温度。
“群星闪耀时……” 他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消融在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里。唇角却极轻、极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人类需要多少年，才能学会在群星之下坦诚彼此的心意？他不知道答案。但此刻，包裹着他的这片由无数关切交织成的暖意，和舷窗外那颗沐浴在晨光中的蔚蓝星球，已是最确定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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