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村的路是去年刚修的水泥路,不宽,但足够两车勉强错身。这天下午两点多,太阳正烈,村口老槐树下纳凉的几个老人,忽然被一阵不同于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的引擎声吸引了注意。
声音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平顺感,不一会儿,两道黑色的影子顺着路拐了过来。打头的是一辆看着就很“板正”的轿车,线条流畅,黑得像浸了油,在太阳底下泛着沉稳的光。后面跟着一辆稍大些的车,看着像是用来装东西的,但同样看起来价值不菲。
“这啥车啊?”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王大爷眯着眼睛,用烟杆指了指,“看着怪洋气的。”
旁边织毛衣的李婶放下手里的活计,抻着脖子看:“不知道,没见过这牌子。但你看这漆面,这做工,肯定不便宜。”
说话间,两辆车稳稳地停在了村口那棵最大的老槐树下。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个男人。
男人看着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看着不显眼、但质地极佳的手表。他身形挺拔,五官周正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皮肤是那种常年保养得宜的白皙,气质沉稳又带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也和这乡土气息浓厚的村口格格不入。
紧接着,副驾驶下来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浅米色的连衣裙,料子看着就很舒服,裙摆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头发柔顺地散落在两肩,脸上化着精致却不张扬的淡妆,眉眼温柔,鼻梁高挺,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明明是很柔和的长相,却自带一种让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的气场。
最后下来的是个孩子。
男孩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T恤和卡其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衣服款式简单,但布料看着就和村里孩子穿的不一样,挺括、干净,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剔透。
他下车的时候,男人伸手扶了一把。男孩站稳后,抬眼看向四周。
那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眼睛很亮,瞳仁是纯粹的黑,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很清晰,左眼皮上有一颗浅褐色的痣,组合在一起,有种超越年龄的精致感。只是他的眼神很静,扫过老槐树下的几个人时,没有好奇,也没有怯生,就像在看路边的石头和树,没什么情绪。
“这是……来找谁的?”李婶压低声音,跟旁边的人嘀咕,“看着不像咱们村的亲戚啊。”
樱花村不大,三百来户人家,互相之间多少都沾点亲带点故,谁家有个远房亲戚要来,消息早就传开了。像这样凭空冒出来的一行人,还是头一回。
男人关上车门,走到女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女人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看向那个男孩。
“阿聿,到了。”男人的声音温和,和他疏离的气质不太相符,“奶奶在里面等着呢,我们先把东西拿下来。”
被叫做“阿聿”的男孩——容初聿,嗯了一声,声音清清脆脆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知道了,爸爸。”
他的目光越过父母,落在村子深处。樱花村名字好听,是因为村口和村路两旁种了不少樱花树,只是现在不是花期,枝繁叶茂的,只能看到浓密的绿色。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两层小楼,红砖墙,黑瓦片,院子里种着些蔬菜,偶尔能看到鸡在院子里踱步。
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和他从小住的地方,是两个世界。
但容初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父母和后面那辆车下来的两个穿着统一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人一起搬东西。
搬下来的东西不少,几个看起来就很结实的行李箱,还有几个用软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件,不知道是什么。最显眼的是一个半人高的书架,原木色,样式简单,被两个人小心地抬着。
“我的天,带这么多东西?”王大爷咂舌,“这是要在咱们村常住啊?”
“看那样子,像是。”旁边有人接话,“你看那孩子,细皮嫩肉的,怕是受不了咱们村的苦吧?”
议论声不大,但在安静的午后,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了那几个人的耳朵里。男人和女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把东西搬到路边。女人还弯腰,轻轻理了理容初聿额前的碎发,眼神里满是不舍:“阿聿,在奶奶这儿要听话,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别让奶奶累着。”
“嗯。”容初聿点头,抬头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像是冰雪融了点边角,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漾起浅浅的笑意,瞬间冲淡了之前的疏离感,显得乖巧又讨喜。女人被他这一笑暖化了,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男人看着这一幕,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妈,我们到村口了,您不用出来,我们把东西送进去。”
挂了电话,他对容初聿说:“奶奶说在家等着,我们直接过去。”
一行人开始往村里走。男人和女人走在容初聿身边,两个西装革履的人则轮流搬着最重的几个箱子。他们的脚步不快,容初聿的步子小,父母很自然地放慢了速度配合他。
路过的人家,只要有人在家,几乎都探出头来张望。
“这是谁家的客人啊?”
“看着好有派头啊……”
“你看他们穿的衣服,是不是电视上那种牌子?”
“那孩子长得真俊,跟小明星似的!”
议论声此起彼伏,带着好奇和探究,但没人真的上前拦住他们问话。樱花村的人淳朴,知道分寸,看这一行人就不是普通人家,贸然搭话怕唐突了。
容初聿对这些目光恍若未闻,他的视线落在路边的野花和偶尔跑过的土狗身上,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他知道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就像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在这里住上五年一样。
爸爸工作忙,妈妈也忙,奶奶说,城里的孩子太孤单,不如来乡下待几年,磨砺磨砺心性。他没什么意见,在哪里住对他来说似乎都一样,反正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热闹是别人的,他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他们在一栋看起来比周围房子更整洁些的院子前停了下来。院子门是红色的铁门,上面刷着新漆,门口种着两株月季,开得正艳。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可算到了,路上堵不堵?”
“不堵,妈。”男人迎上去,接过老太太手里的抹布,“您怎么还在擦桌子?”
“闲着也是闲着。”老太太拍了拍他的胳膊,目光转向容初聿,立刻笑开了花,“阿聿,快过来让奶奶看看,又长高了!”
容初聿走上前,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奶奶。”
“哎,好孩子。”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路上累了吧?快进屋歇着,奶奶给你炖了汤。”
女人也走过来,挽住老太太的胳膊:“妈,您别忙了,我们把东西放下就走,晚上还有个会。”
“这么急?”老太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饭都不吃?”
“不了妈,下次来陪您好好吃顿饭。”女人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歉意,“这边都给您安排好了,有什么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或者让王叔他们过来帮忙。”
她说的王叔,就是刚才那两个西装男人中的一个。
老太太知道他们的性子,说一不二,也不再挽留,只是拉着容初聿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地问他路上的情况。
容初聿耐心地听着,偶尔应一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乖巧笑意,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盛着星光,看得老太太心都软了。
男人和王叔他们把东西搬进屋里,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女人走进厨房,不知道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眼眶有点红。
“阿聿,我们走了。”男人走到容初聿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视,“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奶奶。”
“嗯。”容初聿点头。
女人也蹲下来,抱了抱他,声音有点哽咽:“有事一定要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容初聿看着父母上了车,看着那两辆黑色的车缓缓驶出视线,直到引擎声彻底消失在村口的方向,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了下去。
老太太还在旁边念叨:“你爸妈就是太忙了,也是没办法……”
容初聿抬起头,看向湛蓝的天空,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村口的议论还在继续,有人已经打听出,这是村里容老太太的孙子,要在这里住到上高中。
“容老太太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孙子了?”
“你忘了?老太太年轻时候在外头待过,听说儿子很有出息,在大城市做大生意呢!”
“难怪……你看那车,那穿着,肯定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那孩子看着真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咱们这儿的日子……”
这些话飘进容初聿的耳朵里,他没什么反应,只是转身对老太太说:“奶奶,我去看看我的房间。”
“哎,我带你去。”老太太笑着应道,拉着他往里屋走,“给你收拾的最东边那间,采光好,我还给你弄了个小书桌……”
容初聿跟着奶奶走进屋里,身后是樱花村悠长而燥热的午后,以及那些围绕着他、却注定触及不到他真实世界的好奇目光。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是容老太太的孙子,是樱花村一个普通的外来孩子,仅此而已。
至于那些与生俱来的光环,都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藏在了这片乡土的宁静之下。
至少,未来三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