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宫的门 “哐当” 一声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明月一路几乎是跑回来的,此刻扶着宫门内的柱子,胸口微微起伏
“饭是彻底吃不下了……” 她喘着气,一脸晦气地嘟囔
精心准备的佳肴没尝几口,倒灌了一鼻子 “加料” 的秋风,心情简直糟透了
可偏偏,人有一种奇怪的本能,越是被恶心到,越是忍不住想去探究那恶心的源头
明月的耳朵竖着,隐约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变了调的尖叫和人群的骚动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宫墙方向,眼神里烦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的好奇心
“小蓉,” 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走,上墙头看看去!”
“公主!使不得啊!”
小蓉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去拉明月的袖子,指尖都在发抖
“被人瞧见了,您的清誉,还有奴婢的脑袋…… 都要保不住了!”
她把 “规矩” 与 “恐惧” 写满脸,身子下意识往明月身后缩,活像只怕被老鹰盯上的雏鸟
“规矩?本公主今天心情不好,规矩就是用来破的!”
明月哼了一声,提着裙子就往后院那处靠近御花园的矮墙走
—— 那里有棵老树,枝桠探向墙头,是绝佳 “观景台”
阿影如无声影子,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
见明月真要爬墙,他身形一动,已悄无声息掠上墙头,单膝蹲下,伸出手:“属下助您。”
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 他不赞成,却更不愿她涉险
明月看着他递来的手,又瞥向他蒙眼的黑布,心里因 “被过度保护” 而生的小不爽冒了头
她故意避开,自己扒着粗糙树干找着力点,姿势颇为不雅,裙摆还被树枝勾了一下
“公主您慢着点…… 千万别摔了……”
小蓉咬着唇,又怕又急,手脚并用地托着明月裙摆,眼睛不住往四周瞟,像只受惊小雀,把 “紧张” 二字写得明明白白
明月好不容易笨拙爬上墙头,刚稳住身形,就对上近在咫尺的阿影
他像座沉默的山,蒙眼布下的 “视线” 透着不赞同
被过度关注的别扭感让她脱口而出:“你靠这么近干嘛?挡着我看热闹了!”
话出口便后悔 —— 太冲了
阿影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一瞬,随即沉默后退半尺,把最佳视野让出来,却仍留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像道随时待命的警戒线
小蓉蹲在墙头,半个身子都缩着,眼睛却瞪得溜圆
一会儿看明月,一会儿飞快瞥阿影,小手紧攥衣角,指节发白:
阿影大人好严肃,公主又使小性子,可千万别起冲突啊……
墙风渐大,吹动衣袂,气氛微滞
明月看着阿影沉默顺从的侧影,烦躁化作无奈与歉意 —— 她知道他是职责,也是关心
“好了,这里没事了。”
她指了指还在跟树根较劲的小蓉,“顺便…… 帮帮她。”
阿影蒙眼的脸微转向她,停顿一瞬,利落应道:“是。”
转身、落地,动作干脆得像从未有过片刻凝滞
他走向小蓉,伸手托她腰,助她攀上矮树杈
小蓉被托上墙头,脚刚站稳就赶紧扶砖缝,脸涨得通红,对阿影细声细气福身:
“谢、谢谢阿影大人……”
声音小如蚊蚋,说完就往明月身边挪,像找到了主心骨,这才敢大胆往墙外瞧
明月望着阿影背影,心里莫名空了一下
—— 他这次,听话得过分了
但墙外 “盛况” 很快攫住她全部注意力
偏殿内,气氛却静谧得割裂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落子声清脆
来东尘与周老先生对弈正酣,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专注至极
王瑾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陛下!周先生!不好了!三皇子他……”
周老先生捻须落子,淡淡开口:“又是来俊武惹事?陛下,不打算管管?”
来东尘指尖夹着黑子,沉吟后落于棋盘关键处,抬眸时神情平静:
“无妨。年轻人闹闹也好,省得太闲生祸。让他吃回亏,长长记性。”
他目光落回棋盘,墙外的 “粪水闹剧”,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插曲
周老先生失笑摇头,不再劝说,重新专注棋局
殿内只余棋声,与墙外喧嚣,形成诡异对比
墙头上,明月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阿影再次低声提醒 “公主,该回去了”
她才意犹未尽直起身,对阿影挥挥手,语气带着点被打扰的小不满,却也知道分寸:
“知道啦,你先退下吧,我跟小蓉再看会儿。”
阿影沉默看她一眼,最终躬身应 “是”,悄无声息隐入宫墙阴影
小蓉见阿影走了,悄悄松了口气,忙上前半步,扶着明月的胳膊,小声劝:
“公主,咱们看了好一会儿啦,再待下去,真要被人发现了,您快下来,奴婢扶着您。”
她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往四周望,手里还不忘把明月刚才扒墙时蹭到灰的袖口轻轻拂了拂,细致又妥帖
明月由着她扶,又探头看了眼墙外还在疯跑的来俊武,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墙豁口下来,拉着小蓉的手:
“走啦走啦,回去让御膳房重新做点吃的,饿死我了。”
小蓉连忙应着,跟在明月身边,脚步轻快了些,刚才的紧张和害怕散了不少,只剩下 “看完热闹” 的轻松,还有对 “公主终于肯回去” 的安心
她偷偷看了眼明月的侧脸,见主子脸色好了些,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 只要公主能舒心点,她这提心吊胆的,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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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混乱中心)
来俊武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小径上乱撞,秽物顺着锦袍下摆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黑褐色的印子
路过的芍药花丛被他撞得花瓣纷飞,沾了秽物的花瓣落在地上,引得几只蜜蜂慌乱飞走
一边跑一边胡乱拍打衣服,却越拍越脏,酸臭味反而更浓,像团移动的烂泥,引得周围的宫人纷纷后退
“快、快让开!都给我滚开!”
他嘶吼着,声音里满是崩溃和羞耻,眼眶都红了
—— 那身锦袍是他特意让尚衣局做的,用的是江南新贡的云锦,今天第一次穿,就成了这副模样
宫人们吓得脸都白了,有的赶紧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他迁怒;有的捂着鼻子往后躲,互相使着眼色,压低声音议论:
“这不是三皇子吗?怎么弄成这样了?”
“听说是被五公主泼了秽物……”
“该!上次他还把御膳房给公主准备的莲子羹打翻了呢!”
语气里藏不住幸灾乐祸,却又怕被他听见,只能咬着嘴唇憋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不远处的异国皇子皇女们更是反应各异:
幻羽国公主羽柔惊得捂住了小嘴,怀里的百灵鸟扑棱着翅膀 “啾啾” 叫,她慌忙把鸟笼护在怀里,往后退时差点崴了脚,侍从赶紧扶住她
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小声对侍从说:“快、快拿熏香来,这味道…… 太难闻了。”
瑾瑜国皇子瑾玉皱着眉后退了好几步,用绣着精致兰草的袖口掩住口鼻,指尖捏着袖口的力道都变了,兰草绣纹都被攥得发皱
他嫌恶地打量着来俊武,对身边人道:“这般模样,也配称皇子?简直污了御花园的景致,让人倒胃口。”
话音刚落,就转身往凉亭方向走,连余光都没再给过来俊武
瀚海国王子瀚涛先是愣了愣,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拍着身边来枫的肩膀:
“枫兄!你这位弟弟可真‘精彩’!这出戏比咱们草原的摔跤还热闹!”
笑得直不起腰,连腰间的银饰都叮当作响,被来枫无奈地拽了拽袖子,才勉强收住笑,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边瞟
冥渊国太子冥烈靠在廊柱上,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只冷冷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随即转身就走
—— 玄甲碰撞的轻响里,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像是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寂国太子寂凛和皇女寂雪站在柳树下,柳枝垂落的绿丝绦挡着他们的身影
寂凉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捻着一片柳叶,仿佛没看见这场闹剧;寂雪则偷偷扯了扯兄长的袖子,眼底闪着快意,小声道:
“活该,上次他还嘲笑咱们寂国的服饰土气呢。”
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顺着柳荫离开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御花园・凉亭棋境)
御花园的喧闹还没散,不远处的荷风凉亭里却静得只剩棋声
凉亭外的荷叶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水珠滚落在水面,溅起细碎的涟漪,映着夕阳的余晖,像撒了一把碎金
来东尘坐在石凳上,指尖夹着枚黑子,目光落在白玉棋盘上,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 仿佛周围的混乱都与他无关,眼里只有棋盘上黑白交错的纹路
周老先生坐在对面,须发皆白,手里捻着枚白子,慢悠悠地晃着竹扇,扇面上 “松鹤延年” 的墨画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陛下!不好了!”
王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袜子上沾了泥,扑通跪倒在地时,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 的一声
他气喘吁吁地喊,声音都带了哭腔:“三、三皇子他…… 被五公主泼了秽物!现在御花园都乱了,宫人都围着看呢!”
来东尘没抬头,指尖的黑子在指缝间转了半圈,才稳稳落在 “天元” 旁的位置,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嗯,知道了。”
周老先生落下白子,抚着长须,慢悠悠开口:“陛下,皇子公主当众闹成这样,传出去怕是有损皇家颜面,您真不打算管管?”
来东尘终于抬眼,嘴角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指了指棋盘:“老师您看,这步棋若再晚落半分,您的白棋就要被我困死了。”
他接着拿起茶盏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语气依旧从容:“小孩子家打闹,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俊武吃点亏,也好让他长点记性,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说罢,重新看向棋盘,指尖点了点棋盘上的黑子:“老师,该您落子了。”
周老先生看了看棋盘,又深深看了眼来东尘
—— 那眼神里藏着了然,仿佛看透了皇帝的心思
他捻须的手顿了顿,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专心下起棋来
王瑾趴在地上,见陛下没要处理的意思,只能悄悄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蹑手蹑脚地退到凉亭外守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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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忆念宫寝殿)
晚膳后,明月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了一盏琉璃灯在书案上。灯火如豆,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域,将她伏案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
周老先生布置的策论颇费思量,她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提笔疾书,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沙沙的轻响,是殿内唯一的声源
阿影静立在光影交织的边缘,如同殿内最深的一道影子
他的存在感极低,低到几乎与殿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唯有在明月偶尔搁笔揉腕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微动一下,仿佛下意识想递上什么,又旋即归于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将毛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
她吹干墨迹,小心地将写满字的纸张叠好,收进一只半旧的紫檀木匣里。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脖颈和手腕都酸涩得厉害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背,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了那个沉默的角落
灯火在他玄色的衣料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却照不进那方寸的深沉
“阿影。”
她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课业后的松弛,以及些许不易察觉的郑重
“属下在。”
阴影中的回应立刻响起,低沉而稳定,但他向前迈出的半步,却暴露了某种时刻待命的警觉
明月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和隐约的花香涌入,吹散了殿内淡淡的墨香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对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今天……谢谢你。”
阿影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会是这句——他沉默着,等待下文
“不是谢你白天帮我爬墙,或是照看小蓉。”
明月转过身,倚在窗边,目光清亮地看向他
“是谢你……一直都在。”
语气很平静,却比任何激动的言辞都更有分量
“我知道,对你而言,守护我是职责,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你或许觉得这理所应当,不需要感谢。”
她顿了顿,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离他约莫一臂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显得疏远,又给了他足够的安全空间
“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有人能让我完全放心地背过身去,有人在我胡闹时默不作声地善后,有人在我专注时连呼吸都放轻……这很珍贵。”
阿影挺拔的身姿似乎凝滞了
蒙着黑布的脸微微低垂,让人看不清神情,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在黑暗中悄然收拢、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他习惯了被命令,被驱使,甚至被迁怒,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认可。这比任何赏赐都更让他无所适从
“所以,”
明月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恳切
“在我这里,你可以不用总是那么……紧绷。若累了,可以靠着柱子歇一歇;若渴了,案上的茶你也可以喝。我可能暂时还做不到把你完全当成……嗯,平等的朋友,”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至少,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守护,我看得到,也记在心里。”
这番话说完,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倦意如潮水般涌上
她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些许生理性的泪花
“好了,我说完了。”
她摆摆手,声音带上了浓重的睡意,转身走向软榻,“你也……早点休息吧,不用总是站着。”
几乎是沾枕即眠,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
睡颜在朦胧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恬静,带着不设防的信任
阿影却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
殿内只剩下她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虫鸣
那句“我看得到,也记在心里”
反复在空旷的心湖中回荡,激起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冲击着十几年冰封的壁垒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软榻的方向。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将原本紧贴裤缝的双手,稍稍松开了些许
悄无声息地走到榻边,蹲下身,极其轻柔地帮她褪去鞋袜,拉过一旁的锦被,仔细掖好被角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阴影中,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挺直如松地站立。他缓缓向后,将背脊靠在了冰凉的殿柱上
这是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改变,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允许自己在外值守时,有了片刻的“依靠”
他面向殿门,将所有的危险隔绝在外,也仿佛将殿内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安宁,牢牢地护在了自己背后
月光悄无声息地漫入,与烛光交融,温柔地笼罩着安睡的公主,和她身后那道终于学会稍稍放松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