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的鎏金香炉燃着西域贡香,青烟缠在雕花梁上不肯散,连空气都像是被揉进了焦躁的砂粒,刮得人肺腑发紧
“废物!全是废物!”
柳婉仪的怒斥砸在地上,比手中掼碎的官窑茶盏更刺耳
白瓷碎片混着滚烫的雨前龙井四溅,溅到来俊武的锦袍下摆时,他竟只敢往后缩了缩,连掸都不敢掸。殿内跪了一片人:
筱清缩在角落,青灰色衣袍几乎要融进阴影里;佚狐垂着眼,平日勾人的桃花眼此刻只剩沉沉的晦暗;来俊辰抠着地砖缝,装作没看见母妃扭曲的脸;几个宫女太监更是把头埋得快贴到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柳婉仪的指尖扣着紫檀木扶手,木纹被掐出几道浅痕
佚狐刚带回的消息像根毒刺扎在她心上
——那本记着柳家贪墨军需的账本,找了半个月依旧杳无音讯。这账本要是落到御史台手里,别说她的后位,整个柳家都得抄家灭族。
“佚狐,”她的目光先剜向最“能干”的那个,语气里淬着冰,“你不是总说自己算无遗策?连本破账都找不到,本宫养你何用?”
佚狐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息怒,对方藏得极深,且似是早有防备——前日去查太医院的库房,连地砖都翻过了,还是空的。”
“防备?我看是你没用!”
柳婉仪的怒火又烧向旁人,最后落在筱清身上时,更是添了几分嫌恶,“还有你!跟在来明月身边那么久,连她枕头底下藏了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当摆设吗?”
筱清的肩膀猛地一抖,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恐慌
他本就因柳贵人以张老太医相要挟而心乱如麻,此刻被柳婉仪当众呵斥,只觉得后背的冷汗都浸透了衣料
来俊武见状,立刻凑上来落井下石:
“母妃说得对!这种没用的东西,早该拖去浣衣局打杂!”来俊辰也跟着帮腔:“就是!上次让他抄《论语》,连个字都写歪,给本皇子提鞋都不配!”
柳婉仪看着这一屋子扶不上墙的货色,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账本找不到,来明月撞柱后反而得了皇帝的“安抚”,连小蓉和孙嬷嬷都被送了回去
——再等下去,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
她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一个念头骤然成型:
先杀两个人立威!张老太医知道太多柳家早年的龌龊事,筱清是来明月身边最贴身的侍读,除掉这两个,既能断来明月的臂膀,也能让宫里那些观望的人看看,得罪她的下场!
她强压着翻涌的杀意,面上反倒挤出几分冷静,先对筱清冷声道:
“你先下去。俊武、俊辰,你们跟着去,好好教他学学规矩——别让他总忘了自己的身份。”
“好好教导”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来俊武兄弟立刻心领神会,脸上浮出不怀好意的笑
来俊辰上前一把薅住筱清的衣领,像拖麻袋似的往外拽,来俊武则跟在后面踢了筱清的膝盖一脚,骂道:
“走快点!磨磨蹭蹭的!”
筱清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只能任由两人拖拽着消失在殿门外
支走筱清,柳婉仪又看向佚狐,语气不容置喙:
“你这几日不用去忆念宫了,本宫给你个差事——去查灵澜国使团的落脚点,别出岔子。”
佚狐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他本还想借着护卫的由头,再探探来明月的底细
但见柳婉仪脸色阴沉,终究没敢多问,只躬身应道:
“是,娘娘。”转身离去时,他的脚步竟比来时快了几分
——这两日因来明月撞柱之事,他本就忌惮皇帝的怒火,暂时避开倒也合了心意
待殿内只剩心腹,柳婉仪对着屏风后轻唤:“影刃。”
一道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掠出,单膝跪地时,黑袍扫过地面,连一点风声都没带。这是她暗中培养的死士,只听她一人号令
“去太医院偏院,让张老太医‘意外’走。”
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划过扶手的雕花,“要干净,别留任何痕迹——比如,让他‘失足’摔进药渣池。”
“属下领命。”
影刃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话音落时,人已消失在殿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忆念宫的偏殿里,来明月正靠在软枕上,额角的纱布还渗着淡红的血痕
小蓉刚端来药碗,就见她伸手抓住自己的手腕,声音发虚却抓得极紧:
“佚狐呢?这两天怎么没见他?”
小蓉的眼神暗了暗,低声道:
“今早有个小太监来传话,说佚狐大人被陛下派了差事,这几日暂不回来……也没说什么时候归队。”
来明月的眉头瞬间拧起
——暗卫随侍公主,哪有不告而别的道理?除非是被人调走了
来明月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沉稳的脚步声,迎来的是高大挺拔、气息内敛的身影走入殿内,取代往日佚狐那令人不适的存在
是烛龙
他依旧穿着代表暗卫身份的劲装,但气质与佚狐的诡谲阴柔截然不同,是一种如山岳般的沉稳与厚重。目光扫过榻上面无血色、额缠纱布的明月,那双惯常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阿影那小子拼死效忠的九公主
——烛龙对明月的观感确实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
最初,听闻阿影被调去保护一个骄纵蠢笨、名声不佳的公主,他心中唯有不满与担忧,为阿影感到不值
暗卫的命也是命,不该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但后来,他从阿影偶尔(尽管阿影本身沉默寡言)流露出的细微变化,以及暗卫部零散传来的消息中,逐渐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九公主
——她会教阿影打那种叫“扑克”的有趣玩意,会因为试探阿影而慌乱打翻毒药,会为了身边一个宫女或侍卫的安危而顶撞权势,甚至这次,竟敢以命相搏,只为给阿影争一个光明正大的未来!
这些变化,让烛龙这个看着阿影长大、亦兄亦父的存在,在惊讶之余,也不得不对此女刮目相看
欣慰阿影终于不再是纯粹的工具,似乎也找到了一丝属于“人”的牵绊和温暖
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隐隐“磕”起了这对主仆
毕竟,能让阿影那冰块小子有所触动的人,这深宫里可找不出第二个
此刻,看到明月重伤未愈,却强撑着精神,眼神清澈而坚定地看向他,烛龙心中那点因暂代护卫而产生的公事公办的心态,悄然融入了些许真心的护卫之意
这不仅是因为皇帝的命令,也是为了阿影
“九公主,陛下吩咐,在佚狐回来之前,由属下暂代护卫之职。”
烛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但比往常似乎少了几分公式化的冰冷
明月看到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礼节,急切地开口:
“烛龙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公主请讲。”烛龙没有任何推诿
“柳婉仪可能要對张老太医下手!求你现在立刻去太医院,无论如何,护住张太医性命!我担心她派去的人已经动了!”
明月语速飞快,因为激动,额角的纱布似乎又渗出了一点鲜红
烛龙目光一凝他——瞬间明白明月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也看出了她强忍伤痛下的决绝与对身边人的维护
‘为了一个太医,她竟急成这样……’
这份对身边人的看重,确实与宫中大多数主子不同
阿影那小子,或许真的没跟错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何是我”或者“证据何在”
既是职责所在,也是……愿意成全她这份心意
微微颔首,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属下明白,这就去。”
烛龙沉声应道,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步伐迅疾而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猎豹,瞬间便消失在殿外,执行他接到的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请求
黑袍如墨色闪电,瞬间消失在殿门外,连风都没带起一缕
来明月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攥紧了拳头
——筱清还在柳婉仪手里!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孙嬷嬷连忙扶住她:
“公主,您的伤还没好!”
“顾不得那么多了!”
来明月扶着廊柱站起来,额角的疼一阵阵钻心,“再不去,筱清可能就……”
话没说完,她已扶着小蓉的手,踉跄着往长春宫去
刚绕过长春宫的月亮门,就听见僻静院落里传来闷响
——像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混着压抑的痛哼。来明月的心猛地一沉,推开虚掩的院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筱清蜷缩在地上,青灰色的衣袍被踹得翻卷,露出腰上大片青紫的瘀伤
来俊武正踩着他的手腕,来俊辰则弯腰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青砖上撞:
“连本皇子的功课都写不好,还敢躲?”
“跟来明月那个贱人混,你也配当侍读?”
筱清的嘴角溢着血,连求饶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任由两人殴打,眼尾却死死盯着院角的一棵梨树,像是在忍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柳婉仪那冰冷的目光和充满恶意的“好好教导”在回荡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欺负,这是柳婉仪对明月公主的报复,而自己成了那个被杀鸡儆猴的“鸡”
“公主……公主还在养伤……” 这个念头让他心如刀绞
公主为了救阿影大人,连命都敢拼,而自己却如此无用,不仅帮不上忙,还成了累赘,被用来打击公主
强烈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记都带着两位皇子平日里积攒的怨气和此刻奉命行事的肆无忌惮
他咬紧牙关,腥甜的血沫溢满口腔。身体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被人如同蝼蚁般践踏尊严的屈辱,却让他浑身发抖
想到张老太医,想到了自己远在宫外、倚仗他这点“伴读”身份勉强维系的家族……
如果自己死了,或者彻底废了,他们会怎样?公主又会多么伤心和愤怒?
“不能求饶……求饶只会让他们更兴奋……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他凭借着一丝残存的意志力硬撑着,将所有的呜咽和痛苦都死死锁在胸腔里,只在实在忍不住时,从齿缝间漏出几声破碎的闷哼
意识开始模糊,他仿佛看到了明月公主曾经递给他桂花糕时,那双带着笑意的、与深宫格格不入的清澈眼眸
那是他在这个冰冷皇宫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对不起,公主……筱清太没用了……’
“住手!”
来明月的怒斥带着颤音,却像冰锥似的扎向来俊武兄弟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先是心虚地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梗着脖子:
“九妹,我们这是在帮你管教下人!”
来明月没理他们,快步冲到筱清身边蹲下,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瑟缩着躲开
——显然是被打怕了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转头对小蓉和孙嬷嬷道:
“快,扶他起来!”又看向来俊武兄弟,眼神冷得能刮下霜,“你们再动他一下试试?”
来俊武还想嘴硬,却被来明月的眼神逼得往后退了半步,只能嘟囔着:
“动了又怎么样……”
来明月没再跟他们纠缠,扶着筱清往长春宫正殿走
筱清的身子轻飘飘的,靠在她身上时,还在小声道歉:
“公主,属下没用……没护住账本,还让您担心了……”
“别说了。”来明月打断他,声音发哑,“是我没护好你。”
刚闯进长春宫,就见柳婉仪端着新沏的茶,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刮着茶盖
见他们进来,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九公主这是唱哪出?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下人,来本宫这里兴师问罪?”
来明月扶着筱清站定,忍着额角的剧痛,直视着柳婉仪:
“婉仪娘娘,筱清是我的侍读,不知犯了何错,要被二位皇兄打成这样?若是再晚一步,他这条命恐怕就没了——娘娘今日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柳婉仪放下茶盏,茶盖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
“俊武、俊辰年纪小,不过是跟筱清玩闹失了分寸。倒是九公主,擅闯本宫寝殿,这就是陛下教你的规矩?”
“玩闹?”来明月冷笑,声音陡然拔高,“把人打得内伤呕血,连站都站不稳,这叫玩闹?娘娘,明人不说暗话,筱清我今日必须带走。另外,我备考在即,需要张太医时常请脉——还请娘娘高抬贵手,别再打我身边人的主意了。”
柳婉仪的指尖顿在茶盏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来明月竟知道张太医的事?想必是烛龙去得及时
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容却没达眼底:
“既然九公主开口要人,本宫岂有不放之理?筱清,你就跟公主回去吧。至于张太医……他是太医院院判,本宫何曾干涉过他?公主要请脉,自去传唤便是。”
来明月心中警铃大作——柳婉仪绝不会这么轻易妥协
但此刻救出筱清是首要的,她没再多说,只扶着筱清转身:“多谢娘娘。”
走到殿门口时,她忽然回头,目光扫过柳婉仪紧握茶盏的手指节都泛白了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柳婉仪的刀,还藏在暗处
回到忆念宫,来明月立刻让人去请太医院的李太医为筱清诊治
看着李太医摇头说“内伤不轻,需静养一月”时,她的眉头拧得更紧
烛龙还没回来,张太医的安危未知,阿影还在禁闭营……
而长春宫内,柳婉仪将茶盏重重一磕,茶水溅出几滴在帕子上
她对着屏风后冷声道:“影刃失手了?”
屏风后传来影刃的声音:“烛龙去得太快,属下没能得手。”
柳婉仪的指尖掐进掌心,眼底杀意翻涌:
“没关系。来明月身边的人,又不止张老太医一个……我们慢慢玩。”